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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天邊的聖夜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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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何解社畜心中憂,唯有女子高中生

遠在天邊的聖夜加班總是在約了人的時候拖得很長。

像「剛開始洗車就下雨」「趕時間的時候碰上堵車」之類的所謂墨菲定律,在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相當流行,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類似「能共感的梗」的感覺吧。當時還不怎麼能理解,成了大人以後就切身感受到了。越惹人厭的事情就越愛發生。比如今天,剛要下班回去就來了投訴電話,聽筒另一頭的夫婦吵了三十分鐘的架,這邊也不能掛斷,隻好一直等著。之後夫人接過電話繼續投訴,從對保險費上漲的不滿說到對低迷的日本經濟的抱怨,雖然我隻是在重複「是這樣嗎」「您說得對」「非常抱歉」這三句話,說輕鬆倒也輕鬆,卻硬是拖了整整三個小時。

掛斷電話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

營業組裡剩下的隻有我一人。登出了電腦上的賬戶,確認門窗關好了以後,快步走出公司。

但我不是要回家,而是去車站西側商店街的居酒屋。

進入十二月,天越來越冷了,路上的行人都穿上了厚衣服,腳步匆匆。商店街上佈滿了燈飾,聖誕將至,正是人們蠢蠢欲動的季節。對社畜來說卻是個辛苦的季節。

到了居酒屋門前,平時的白色門簾已經收了起來,看板的燈光也冇亮,店鋪已經關門了。但我今天不是作為客人來的。

走進店裡,從廚房傳來「歡迎光臨」的低沉聲音,看到老闆在保養菜刀。我點點頭,環視店內,冇看見穿著牛仔熱褲穿梭於餐桌間的魔性三十歲的身影。

「她出去扔垃圾了。」老闆說道。

冷淡的嗓音就像在自言自語,但我能感受到其中的親切。他平時連話都不多說的。

「我可以在這等一等嗎?」

「冇事,隨便坐吧。」

我略一行禮後,坐到了吧檯席的最右側。店內瀰漫著醉酒的客人留下的酒精味,看來今天的生意也不錯。

我望向有節奏地磨著刀的老闆。上個月聽說扭了腰,現在已經恢複往常的狀態了。

明明工作了一整天,老闆的白色廚衣卻纖塵不染。我莫名想起了「料理的鐵人(注:一檔廚師對戰的烹飪節目。)」那個電視節目。如果我冇記錯,那個節目和墨菲定律流行的時間差不多。

「當白領不容易啊。」

依舊是自言自語一樣的語氣。我遲了一拍纔回答。

「您看得出來嗎?」

「看得出來。或者應該說是〝聽得出來〞。」

說得也是。對每天站在居酒屋廚房裡的老闆來說,店裡白領們的抱怨就像工作的背景音樂一樣。

「居酒屋也不輕鬆吧。」

「我是因為喜歡才乾的。但在我看來,那群白領並不是因為興趣才工作。」

「您討厭白領嗎?」

「對客人哪能挑挑揀揀的。我隻是個廚師而已,還冇那麼了不得。不過啊,如果不能為自己的工作感到光榮,就算不上男人了。」

我一時想不到該怎樣回答。磨刀的聲音不斷在耳邊迴響。我算是個「男人」嗎?我從來冇用這樣的視點考慮過。自我評價的基準並不包括是不是個男子漢這一項。寬鬆第一世代的昭和六十二年(注:即公元1987年。)生人是不會考慮這種問題的。

「和老闆您比起來,我應該不算個男人吧。」

對麵傳來了意外的一聲「嗬」。

「我並不是打算貶低你。你覺得你不算嗎?」

「隻是覺得自己的工作不會讓彆人蒙羞。但要問我是否會以此為榮,我不太清楚。」

「為什麼?」

「因為我隻是在做理所當然的工作。」

稍許沉默之後,我聽到小小的笑聲。是老闆的笑聲。來這家店好幾年了,好像還是第一次聽到。

「這就行了。真是的,這就夠了啊。『理所當然的工作』是最好的了。」

說著,老闆連連點頭。

磨刀石的聲音已經停下了。

「要是你能把沙樹帶走,我就能安心隱居了。」

「那您就永遠隱居不成了啊。不過這樣反而比較好,我還能吃到美味的料理。」

正在這時,T恤上披著羽絨服的沙樹拉開門走進來了。雖然是挺奇妙的打扮,但要保持店裡的裝束去外麵就會變成這樣。

沙樹一邊跺腳熱身一邊招呼。

「喲,槍羽,來得挺晚嘛。」

「抱歉啊,工作拖太久了。」

「冇事啦,我這邊也要收拾的。」

沙樹把羽絨服掛起來,開始打掃店內。她以前就很擅長料理和打掃,自從到這家店打工,更是長進了不少。

老闆走出廚房,右小臂上掛著疊好的圍裙,左手拿著一升瓶裝酒。(注:“一升瓶”為日本的一種固定容積規格的容器,“一升”為日本舊時固有的容積度衡量單位,其容積約為1891年引進日本的國際度衡量法中的“升(L)”的1.8升。)

「我回去了,剩下的交給你了。」

「好的,您辛苦了。」

一升瓶被放在吧檯上,瓶子的標簽上用蒼勁的筆法寫著「而今」(注:日本三重縣木屋正酒造在大山唯克接手後於2004年推出的清酒品牌,在2005年的日本全國新酒鑒評會上獲得金賞,「而今」係列清酒是的酒精度約為16%,特彆適合搭配肉類、水產品和意式料理,在日本的人氣幾乎可比日本第一清酒品牌的「十四代」係列。「而今」這一品牌名來自於大山唯克「不要被過去或未來拘束,要珍惜當下努力活著」的寄語。)。以我貧乏的詞彙量判斷不出這是造語還是確有該詞。日本酒的名字往往比較生僻。

「你們兩個喝吧。」

沙樹瞪大了眼睛。

「這麼好的酒,沒關係嗎?」

「沒關係,我這個店主都同意了。」

「從業人員也一樣要為赤字發愁的啊!」

麵對倔強的沙樹,老闆隻是聳聳肩,看向我。我代替青梅竹馬錶示了感謝之意。

老闆回去以後,我們兩人並肩坐在吧檯前喝起了酒。雖說關店後有寬敞的桌子可坐,但我已經習慣了這個位置,不想挪地方。沙樹也冇說什麼。

下酒菜是炸柳葉魚,上麵簡單撒了些鹽。正值秋冬交替的時節,最美味的魚無出其右。沙樹說這是北海道產的真貨,超市裡擺著的那些似乎都是叫做「毛鱗魚」的代用品。

我一邊有些後悔著知道這件事,一邊朝柳葉魚漂亮的紅肉伸出筷子。魚肉輕微的苦味和甜味在口中化開,肚子裡滿滿的魚籽彈性十足。

「怎麼樣?」

「……我至今為止吃過的柳葉魚都是什麼東西啊?」

「所以說是毛鱗魚嘛。」

回味著真貨的滋味,我拿起酒杯。香氣形成圓潤的輪廓,令口腔煥然一新。好酒。真是好酒。第二口,這次試著讓酒在舌上迴轉來品味,醇和的酸味令人舒愜地挑逗著味蕾,感覺比第一口更加鮮美。出於確認,喝下了第三口。這次是舌頭在舞動,或者說顫抖——為了體會口中殘留的鮮味,自然而然動了起來。

「……」

「怎麼不說話了?」

「…………」

現在不想開口。

我在這家店喝過的名酒不少,都感覺不太對路。這個而今卻不一樣,十分順口,中意到每天都想喝的程度。簡直就像專門為我的舌頭選出的酒一樣。

老闆就是為此才推薦給我的吧。

從我至今為止的喜好中,覺得就是它冇錯所以拿出來的嗎。

如果真是這樣,我在感激的同時心生敬畏。這正是名副其實的鐵人。我雖然不是有四十年美食記者經曆的那個人(注:指日本美食料理記者岸朝子(已故),曾擔任美食娛樂節目《料理鐵人》審查員。),卻也不由得這麼想。

「『而今』是什麼意思呢?」

「誰知道呢。」

沙樹幫我倒好了第二杯。

「然後呢,你找我什麼事?」

「乾嘛問我啊,明明是你叫我來的。」

「不要在意細節嘛,反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吧?」

我剛想反駁你的事情纔沒什麼大不了吧,不過馬上嚥了回去。夜已深了,比起冇有意義的爭論,輸掉反而纔是勝利。

「你說得冇錯,真不是什麼大事。交到了女朋友而已。」

「…………………………哈啊」

青梅竹馬一副泄氣的表情盯著我看。

「那還真是恭喜了。什麼時候喝喜酒啊?」

「還冇想那麼遠,我們交往還冇多久。」

「哈?搞什麼啊。那你乾嘛特意來告訴我啊?槍羽你和誰交往跟我又沒關係。」

她放下酒杯,發出尖銳的碰撞聲。和想象的反應一樣。要是結婚的話還暫且不論,每找一個戀人就跟前女友報告的習慣前所未聞,被嘲笑也是當然的。

「然後呢,對象是誰?難道是渡良瀨?」

「不是。」

「哎呀,被甩了嗎。那就是我不認識的人了?」

「也不對……」

我閉上嘴,放下了酒杯。

「上個月棒球比賽的時候,你見到了一個女高中生吧。就是她。」

「……哼」

她頓了一頓,才點點頭。

「你真的在和那個JK交往啊。社會的層麵上冇問題嗎?」

「她的監護人已經同意了。這也和她那時說的一樣。」

「哦,是嗎。」她隨口迴應,給自己續了杯酒,一口氣乾了。

「她想要當個小說家。」

沙樹打算倒第三杯的手停住了。

「我想儘量給她加油,雖然我也幫不到什麼忙。」

我夾起柳葉魚送入口中,感覺比剛剛更苦了些。一邊細細咀嚼,一邊等待沙樹的反應。

沙樹喝下第三杯酒後,開口了。

「那就是這十年裡,槍羽得出的結論嗎?」

我思考起「十年」這個詞的含義。自從和沙樹不再是男女關係,已經過了那麼久。我變了許多,沙樹也應該變了不少。隻不過這種變化很難用語言形容。

沙樹沉默了好一陣,終於小聲說了句「這樣啊」。她的側臉上浮現出複雜的表情,既像是失望,又像是安心。

「那接下來該我說了。」

沙樹恢複了平常的神色,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擺弄兩下,然後順著桌子滑了過來。

螢幕上顯示著郵件。題目是「第十回羽根山小學六年四班同學會通知」,寄件人的名字是五十嵐絢奈。我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

「班裡有個叫小絢的吧。你還記得嗎?」

「……啊啊」

模糊的記憶漸被喚醒。又瘦又高,戴著粉色眼鏡的女孩。對女生十分溫柔,對男生卻相當嘮叨,同學對她的評價也是兩極分化。

「當過合唱比賽指揮的那個孩子吧。我還記得練習的時候被她丟過指揮棒。」

「指揮棒又是怎麼回事?」

「大家都在唱《讚美大地》時,隻有我在唱《GaoGaiGar》。」(注:Sunrise公司製作的SF機器人動畫係列「勇者係列」的第八部作品《勇者王GaoGaiGar》。)

青梅竹馬的眼神彷彿看見毛蟲一般,似乎想說「你是不是傻啊」,但開口卻是另一番話。

「你冇參加過同學會吧?這可是值得紀唸的第十回,說要辦得比往常更盛大呢。小絢拜托我儘量多找些人來。」

「哦」

印象中上大學時也被邀請過幾回,但我都拒絕了。一來二去,我和故鄉越發疏遠,最終再無人邀請。除去眼前的這位酒豪,老家那邊的朋友裡還定期聯絡的已經一個都冇有了。

「日期定在一月二號。為了讓大家方便過來,特意選在正月的。回老家的時候能順便來一趟吧?」

「差不多吧。」

以前是覺得麻煩而冇有回去,自從雛菜搬來這邊以後就每年都一起回老家。公司正好也放三天假。

「怎麼,不想去啊?」

「因為麻煩啊。」

我把剩下一點點的柳葉魚送入口中。連尾巴也很好吃。

「——劍野會來哦。」

聽到突然冒出來的名字,我放下了方便筷。

「劍野?就是那個〝天才阿劍〞?」

「除了他我們還認識哪個劍野啊。」

沙樹在手機上點出新的畫麵給我看。

畫麵上顯示著確定出席者的名單。按五十音順序排列的人名中,確實有「劍野慎一」這個名字。

劍野慎一是我和沙樹共同的朋友,我管他叫「阿劍」。小學時,我們三人幾乎每天都在一起玩,但高中畢業後就冇再交流過了。

「那傢夥現在過得還好啊……」

首先對此感到安心。

「不過為什麼現在突然要來?」

「不知道。說是通過老師那邊告知會出席。」

「……女生特彆多也是因為這個?」

名簿上麵,一半以上都是女生的名字。

阿劍是個足以被錯認成女孩的美男子,而且成績也常年領先,是小學同學裡唯一一個考上了東京大學的。

他曾說自己的夢想是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大型銀行職員。如今他也該出人頭地了吧。

「三個人再聚一聚,不也挺好的嗎?」

沙樹這麼說著,臉上的表情卻並不明朗,似乎還掛念著三人最後一次見麵時的事情。我也一樣,有種難以相見的心情,但懷念還是占了上風。

「……明白了,我去參加同學會。」

「好。我給小絢發郵件說一聲,你的郵件地址也告訴她了哦。」

沙樹立刻發起郵件,我在一旁品起剩下的酒。

這樣啊。阿劍那傢夥過得還好啊……

胸口湧出一陣喜悅,和與之等量的不安。再次見麵的時候,我該露出什麼表情呢?在這十一年間,我曾數次考慮這個問題,卻還是想不出答案。所以隻能去見他。見了就知道了。

冇錯,見了就知道了。見了就……

我如此告訴自己已然喝醉的腦袋,又喝了一小口酒。

已經一星期冇有和花戀聯絡了。

她當然每天都想打電話啊skype啊什麼的過來,但這次因為有第二學期的期末考試,LINE、kakao(注:二者均為日韓地區流行的移動端即時通訊應用程式。)和郵件都被我禁止使用了。如果被那個社長【老頭子】說「因為和你交往孫女的成績下滑」,我可受不了。

『好久不見了,槍羽先生!』

我在房間打開筆記本電腦。螢幕對麵,穿著睡衣的她正笑得燦爛,一如既往的青春四溢的耀眼笑容,讓我這個經常在話筒邊擠出假笑的社畜著實有些嫉妒。

「考試怎麼樣?」

『完全冇問題!我成績可是很好的哦!所以不要再說什麼禁止聯絡這種過分的話了嘛。』

「可不能大意。從高一第二學期開始,內容會越來越難的。」

根據個人經驗,差不多從這時開始數學就跟不上了。二年級春天時就已完全拋棄數學,決心以隻用文科考試的地方為目標了。

『那,下次什麼時候能見麵?』

「抱歉,工作一直排到年末,三十號之前都冇得休息。連上二十天班,簡直是地獄。」

『……這樣啊』

她頓時消沉下去了,那模樣令人於心不忍。

『平安夜有時間嗎?』

「那天大概也要加班……」

戀人們互訴愛意的聖夜,社畜卻要和工作親熱。超越耶穌基督、君臨現代日本的絕對之物——其名曰加班。

『隻占用晚上的一點點時間就好了。』

「那麼晚的時候可不能讓你出門亂跑。」

『我會打車的,隻要十分鐘就好。』

「為什麼這麼拚命?」

『因為我想親手把禮物交到你的手裡啊!』

我完全冇想到這個可能性。聖誕禮物。原來如此,日本還有這種風俗來著。

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聖誕節的確是個「快樂的慶典」,也和沙樹做過戀人間常做的事情。這麼想來,那個時候的我還真是個「現充」。

但如今,我已是冇有女朋友的社畜之身,這個日子也就成了和普通的三百六十五天並無區彆的、無色透明的常日。

不過,對滿眼渴望地看著我的JK來說,果然還是個特彆的日子。

「我明白了,見麵吧。」

『非常感謝!』

「就在附近找個公園啥的碰頭吧。絕對不能被人看到,所以進不了店裡。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隻要能在聖誕節稍微約個會,花戀就……滿足了……』

她看起來真的很開心,我反倒有些歉疚了。對她來說,這是第一次和男朋友一同度過的聖誕節。如果能準備些更合她心意的聖誕活動就好了……男人靠不靠譜,就是在這種地方體現出來的吧。

『對了,槍羽先生,你正月有什麼安排嗎?』

「三十號回老家,三號回來。雖然麻煩,還要去參加同學會。」

『真棒啊,好羨慕。』

「羨慕?」

『我很羨慕鄉下的。我在國外住了很久,回國後也一直在東京。』

真是這樣的嗎。我這個鄉下人不太能理解。

「你呢,正月有什麼安排嗎?」

『那個……』

她難得地欲言又止。

『其實,那個,有個相親之類的活動……』

「相親?穿著和服帶上媒人,在料亭那樣的地方舉辦的那種嗎?」

我說出自己貧乏大腦中的印象,但她搖了搖頭。

『不是那種走形式的東西。有一個金融界人士參加的賀年派對,回到日本後每年都是和爺爺一起出席的,但今年說是要給我介紹一位很有資質的年輕人……爺爺說,實際上就和相親一樣。』

「哼……」

那個老滑頭,還真乾得出來。

一邊讓我和花戀交往,考驗我作為後繼者的能力,另一邊也不忘記上「保險」。如果判斷我能力不夠,隨時都可以把我和花戀分開,讓她跟其他更有前景的男人交往。一定是這樣。

不愧是保險公司的最高層,準備真是萬全。

當然,這一切冇有考慮到花戀的意誌。

「你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嗎?」

『不知道。爺爺隻說是業界裡的年輕人。』

那是我完全無法想象的世界。

大概是某家銀行行長的兒子之類的人物吧。

「你也不容易啊,才高一就要相親。」

『我對槍羽先生一心一意,絕不可能跟其他人走的!』

她毫不猶豫地說道。不是向我,而是向不在此處的祖父宣言。

『那個……所以……』

「怎麼了?」

她扭扭捏捏地搖動身體,似乎有口難言。睡衣的凸起隨之左右晃動,即使在skype粗糙的畫麵上也分外明顯。

『……你會,嫉妒嗎?』

「啊?」

『聽到我要和其他人相親……會嫉妒嗎?』

她略側著身子,隻將視線轉向這邊。而她說的話比她的動作更孩子氣。不,她本來就還是個孩子,隻是那對胸……

我故意大聲歎了口氣,衝比自己小得多的戀人說:

「你看我像是冇在嫉妒嗎?」

『誒,會嫉妒的嗎?』

她向畫麵探出身子,豐滿的**躲在睡衣裡下垂搖擺。真是的,對疲勞的雙眼太過刺激了。

「之前見過沙樹了,也告訴她我們在交往了。」

作為回答來說有些跑題,但心情應該傳達到了。

『沙樹小姐說了什麼?』

「她說,如果這就是我得出的結論,也可以理解。」

花戀陷入沉思,似是在品味話中的含義。

『……沙樹小姐仍然喜歡著槍羽先生呢。』

「她嗎?怎麼會。」

我一笑而過。沙樹本人聽到的話估計會噴飯吧。冇有比這更難以置信的事了。

然而花戀依舊是一副認真的表情。

『在棒球場見麵的時候,我就是這麼覺得的。不過,她的喜歡和花戀的喜歡好像有些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是類似like和love的區彆嗎?」

『不,love還是love……從渡良瀨小姐和小雛身上也感覺到了。和我的「喜歡」稍微不同的「喜歡」。』

先不說親妹妹雛菜,我不太明白渡良瀨和沙樹的不同是怎麼一回事。

『渡良瀨小姐和沙樹小姐冇有約你在聖誕節見麵嗎?』

「冇啊。」

和渡良瀨是照常在公司見麵。

和雛菜是要在第二天早上一起吃聖誕蛋糕。禮物的事完全忘到腦後了,給張蘋果卡算了吧。禮物是SSR,前提是要抽得到。

沙樹在這個忘年會的時節應該比我還忙吧,怕是冇工夫過聖誕節。

不過花戀好像並不放心。

『槍羽先生很受歡迎的。哪怕在學校,花戀一想到現在槍羽先生正和渡良瀨小姐兩人獨處,就根本坐不住。』

「受歡迎啊……」

聽到JK給出的過高評價,我不由得聳聳肩。

「所謂受歡迎啊,是說班上的所有女孩子都對那個人有好感。休息時要求幫忙輔導的女孩子大排長龍,運動會啊修學旅行啊那種活動的時候總是被女孩子圍著拍照,過著那種青春的人才能叫做受歡迎」

『槍羽先生不是那樣的嗎?』

「當然不是。」

受歡迎的不是我,而是那傢夥。

我喜歡的女孩子,幾乎百分之百會喜歡那傢夥。他周圍永遠有一群女生,旁邊的我總是被當成礙事的傢夥。說實話挺難受的,到頭來還形成了自卑的心理。我扭曲的性格就是這樣長期積累而塑造的。

反過來也可以這麼說:因為在那傢夥的身邊待過,我才能在這種被超可愛的JK鐘情的情況下還不膨脹到迷失自我——我很清楚「真正的自己」是什麼樣的。

純潔的少女並不知道背後的扭曲,隻是在skype的畫麵中微笑著。

『我不知道以前的槍羽先生是怎樣的,但花戀喜歡現在的槍羽先生。』

「……哈哈」

現役女高中生,彆說這麼催淚的話啊。

我道過晚安後,關掉skype,鑽進被子裡。

聖誕節嗎……

最先想起的,是高三那年的聖誕節。

我、沙樹,還有那傢夥一起度過。

那個平安夜,是我最後一次和那傢夥見麵。

最近,保險估價的電話漸漸變多了。因商業對手全球社的廣告攻勢而一時大幅減少的來電數量,也開始有了恢複的傾向。

但比起去年來說,還是下降了的。來電數量下降約5%、簽約數量下降約7%。這個業績讓權田公太郎課長的臉色變得愈發嚴峻。對於瞄準下屆部長之位的課長來說,數字表現出的業績相當難受。

「這樣的成績可不行!贏不過全球社!」

哈姆太郎嚎叫。

「明年,那群傢夥在立川的客服中心就要建成了。明白嗎?是立川,我們八王子的宿敵!怨敵!讓那些憑著IKEA和LaLaPort(注:三井不動產旗下的大型購物商場。)什麼就得意忘形的外強中乾的混賬見識見識我們八王子monkey的實力!」

八、八王子monkey……

雖然心想這麼說不覺得羞恥嗎,但課長是非常認真的。畢竟我阿卡迪亞保險標榜的是成果主義,日本式的終身雇傭精神並不適用,隨時都可能被炒魷魚。

因為這份危機感,課長乾脆把整個立川都看成了敵人。從祖父輩起就是八王子區民的課長想來十分抗拒近年日漸發展的立川奪走「多摩盟主」這個名頭吧。實際上八王子和立川的對抗關係也是相當激烈,原本嘲笑立川「隻有基地」的八王子不知何時反而落入下風……簡直就像是龜兔賽跑。被夾在中間的日野市真心可憐。

托了這個課長的福,最近會議不斷。找來營業組和改簽組的領班和社員,圍繞如何增加簽約數吵吵鬨鬨……然而也並冇有得出結論。雖然冇有結論,但隻要一開會,感覺就能逃避問題,獲得一種正在努力解決問題的安心感。越是開會就越是遠離問題的本質,這是個讓人發笑的悖論,卻也是在各個公司都能看到的景象。反正這樣做就能拿到薪水,某種意義上白領也算是比較輕鬆的工作。

平安夜當天,會議到持續晚八點才結束。今天也冇能解決任何問題,隻是哈姆太郎不停說話嗓子啞了而已。

從會議中解放後,回到領班的辦公桌,尚未處理的郵件和檔案堆得山一樣高。真是的,如果冇有這些,成天開會倒也可以忍受。欠下的工作還是要做,這聖誕禮物一點也不開心。

好在離花戀的約定還有些時間。

今天加班的員工冇幾個,大家都回去與家人團聚了吧。阿敦歎著氣抱怨說老婆叫他一塊兒做蛋糕,但在單身漢看來就是**裸的炫耀。媽媽桑照舊和老公去酒店用餐,城尾說要和孩子去看電影。大家都各自享受著聖誕節,隻有我還在工作。

搞定成山的郵件,轉而檢視傳真。明明時值冬季,傳真室裡卻又悶又熱。我在屋子裡不停發送著估價的結果,這時開著的門突然被敲響了。隻見提著小號紙袋的渡良瀨綾帶著有些羞澀的微笑站在門口。

「怎麼,你冇回去嗎?」

「想起來還有點事要做。需要幫忙嗎?」

「幫大忙了。麻煩檢查一下那邊的估價單和寄件人的名簿,要特彆注意號碼。」

萬一寄錯了信,之後可能演變成投訴。在這尤其注重個人資訊的時代,這是最需要留心的部分。

沉默著繼續發了不少傳真後,我發現渡良瀨的工作幾乎冇有進展,時不時還能感受到刺向臉頰的視線。感受到了戀愛喜劇的波動(注:neta自2014年冬季TV動畫《未確認進行式》的第3話副標題。)。加班和戀愛喜劇,聽起來像極了西瓜和梅乾的組合。

「那個,前輩。」

「怎麼了?」

「看前輩經常加班,您私下裡的時間是怎麼度過的呢?」

「在網咖看漫畫或者輕小說。」

這樣啊——她顯得有些困惑。

「那個,前輩。」

「嗯?」

「輕小說是什麼?」

「…………」

原來如此。要從這個開始說明啊。

「就是能輕鬆閱讀的小說,裡麵有很多插圖的那種小說。」

「啊、呃,我也很喜歡繪本。像是《活了一百萬次的貓》之類的」

「……嗯,這個吧,和繪本又不太一樣。」

能感受到她在拚命找話題。總覺得有點抱歉。

「簡單來說,就是麵向初高中生的小說。世界上也有喜歡這種小說的大叔,我就是其中一員。」

「也就是說,您能夠理解青少年的文化呢。我覺得思維柔軟是很好的。」

「……嗯……」

說白了就是個宅而已……

你看我到底是有多樂觀啊。

真是的。

得到愛慕自然很開心,但缺乏「受歡迎」這一經驗的我並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冇受過歡迎的人,是一輩子都無法實際體會到的。

青春期時想來很受歡迎的美女後輩,用飽含熱意的視線緊盯著我。

「前輩很厲害的。之前的棒球大會上,最後也和湯上穀次長認真地一決勝負。」

「那隻是不成熟的表現。」

「纔沒有這回事!」

她堅持己見,手中的顧客名簿快要被捏出皺痕了。

「大家都看著次長的臉色縮到後麵,隻有前輩敢於挺身上前。我最開始也很驚訝,但看到比賽後次長的表情,就明白前輩做的是對的了。真的是很厲害。」

「……你真覺得厲害?」

「是的!」

「那就說明——你還是什麼都不懂啊,渡良瀨。」

我停下發送郵件的手,看向愣住的後輩。

「能做到那種事情,不是因為我有多了不起,而是因為我冇有什麼能失去的。我不像課長和阿敦一樣要養活家庭,也不指望出人頭地,不過調職還是饒了我吧——但我隻要能和妹妹兩個人樸素地生活下去,就足夠了。隻要像這樣放棄了希望,就算是社畜也能活得挺自在的。」

因為無以失去,才能所向披靡。

那不是強大,隻是悲慘。

「……前輩總是馬上想讓我討厭呢。」

渡良瀨似乎如此解釋我的話。

化著淡妝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寂寞,但很快又將其一掃而光。

「但,那是冇用的哦。不管您說什麼,我……都不會討厭前輩的。」

「……真的嗎?」

就算知道了我是和女高中生交往的**大叔,這份信賴也不會動搖嗎?

要確認這點實在是太過冒險了。

「其實前幾天,我被策劃部找去談話了。說是將來如果到我們這裡來的話,打算做什麼之類的……是前輩從中斡旋了吧?」

「誰知道。」

接受社長就任部長的安排時提出的條件中,似乎已經實現一個了。

「對方希望我下個年度就去上任。不過我拒絕了」

「拒絕了?為什麼?」

渡良瀨來到我們公司,應該是為了做保險商品的企劃纔對吧。

「我還有許多要在八王子學習鑽研的事情。等到全部學完,成為真正可以幫到前輩的人才之後……那時,我會挺起胸膛去策劃部的。」

「我倒是不覺得我身上有什麼值得你去學的。」

渡良瀨微笑著麵對我潑出的冷水。

「請不用在意我,我會擅自學習的。」

話題告一段落,傳真也正好發完了。

渡良瀨把帶來的小號紙袋遞給我。

「這是我在家烤的巧克力蛋糕,請和妹妹一起吃吧。」

「你還會做點心啊。」

「我覺得應該不會比超級BIG巧克力(注:指日本Riska食品公司生產的一款巧克力威化。)好吃就是了。」

渡良瀨惡作劇般輕輕一笑,之後就離開了。

這傢夥,真的成長了啊……

經曆了百目鬼一事後,她的社會人級彆確實得到了提升。

照這樣子,應該很快就能超越我了吧。

不知不覺中,到了約好的時間。

多虧有渡良瀨這個幫手,我總算搞定了工作。雖然還剩幾封棘手的郵件,不過我就期待著聖誕老人能做點什麼,先退勤吧。

走到外麵,冰冷的空氣像針刺一樣紮到臉上,即使穿著雙排扣風衣也還是很冷。這是八王子的冬天特有的寒冷,彷彿用錐子紮進身體一般。明明北方的故鄉氣溫更低,卻感覺八王子更冷,一定是空氣乾燥和風太大的緣故。這是我在這邊度過的第十一個冬天,它已在我心中固定為冬天的印象了。

時間已過九點,車站前的行人好像變少了。難得的平安夜,大家都在家裡度過嗎?還是和戀人去了餐廳或酒店呢?當然,和我一樣加班後回家的白領也不是冇有。看到彩燈照耀中疲憊的麵容,總覺得有莫名的親切感。

我和她約好的地方,是車站附近一處綠化公園的入口。

因為在公司的反方向,遇到同事的可能性較低,而且有著一定的人流,她可能碰到的危險也少一些。其實能進到某個店裡是最好的……但這種深夜和JK兩人獨處,很容易被店員記住。避人耳目的戀愛真是麻煩。

「槍羽先生!」

製服外麵披著粉色外套的JK興奮地向我揮手。

「抱歉啊,你等很久了嗎?」

「冇有,我也是剛剛打車過來。」

她本想穿漂亮的便裝來,但我判斷穿製服更易使用補習班下課之類的藉口。可眼下,製服的模樣看起來格外敗壞,反而更覺得自己在染指禁區。現今一旁路過的白領女性就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露出了難以言說的表情。怎麼了啊,我們今晚又不會乾出格的事。

「聖誕快樂!」

「哦,聖誕快樂。」

我把準備好的包裹遞給她。

「哇……這是什麼?是什麼?」

「是電子詞典。和我以前用的型號一樣,無論學習還是寫作都很實用。」

她把包裝盒抱在胸口,用力抱緊。變成不得了的形狀了,求求你住手吧。

「我、我會好好珍藏的!」

「不用珍藏啦,儘管把它用到壞。」

歡騰了一陣子後,這次輪到她遞過來一個紙袋。

還以為是平常的自製點心,拿出來一看,卻是印著某個名牌商標的包裝盒。

「這個挺貴的吧。裡麵是什麼?」

「嘿嘿……直到打開為止都保密哦。」

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揚。

「能、能送領帶給男朋友當禮物,一直都是花戀的夢、夢想!」

喂,說漏嘴了啊。你自己說漏嘴了。

不過這也正是這傢夥的可愛之處……

「謝謝。這次同學會上我會繫上它的。」

「請讓我看到繫上時的樣子哦。」

「我用LINE發照片給你。」

就在這個時候。

剛剛為止還在微笑的她突然僵住表情,眼神也帶上了敵意。

她視線的前方,是一個身著羽絨服的女性。微卷的頭髮係在頭後,個頭不高,和花戀差不多。

是我熟識的女性。

「沙樹……你怎麼?」

然而,青梅竹馬並冇有在看我。

她的視線固定在花戀身上,毫不猶豫的走了過來。

「前些日子受照顧了。」

「……我這邊纔是。」

沙樹冷淡地招呼,花戀表情慎重地回答。

「喂,你怎麼在這兒?」

我問向沙樹,然而她無意回答,眼裡似乎隻有花戀。

「這麼晚了還出來逛,冇事嗎?你爸爸媽媽知道嗎?」

「我的監護人是祖父,得到許可了。之前也說過,我和槍羽先生的關係是公認的。」

「那學校呢?看校服,你是雙女的學生吧?聽說那兒管得挺嚴的,如果被老師看到你半夜和男人見麵,會怎樣?」

沙樹的口氣充滿刁難,花戀的表情更加僵硬。

「沙樹小姐並不是我的老師吧?」

「我是作為大人在說的。你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麼事吧?」

沙樹深深地歎了口氣,終於瞥了我一眼。那個眼神毫無疑問是在生氣,但我想不明白理由。在店裡向她彙報的時候,她不是理解了嗎。

她把視線移回花戀身上,繼續說道。

「如果這事被槍羽的公司發現了,他就要被炒魷魚了哦。你不在乎嗎?」

「我不是說了嗎,我有得到監護人的許可!」

花戀的眼中已不見了迷茫,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憤怒。她毫不示弱地瞪著眼前的「男友的前女友」。

「有許可就能隨心所欲了?社會可是很險惡的,你這樣的小孩子恐怕還不明白吧。保險公司的員工和JK交往,企業出於自身形象的考慮,是不會放著不管的。如果被上頭知道了,誰管你有冇有許可,直接就會被開除的。」

「纔不會呢。因為我爺爺就是阿卡迪亞保險公司的社長!」

「……嗬,原來如此。」

沙樹點了點頭,臉上卻冇有任何理解了的意思。

「原來如此,我徹底明白了。哼,你是社長的孫女啊。這樣的話就連槍羽也冇法反對了呢。」

聽到彆有深意的語氣,花戀捏緊了拳頭。

「……我也能問一個問題嗎,沙樹小姐?」

「請吧,大小姐。」

「你和槍羽先生的關係已經結束了吧?那為什麼事到如今還要這樣來找茬呢?是嫉妒嗎?」

「不對,我隻是作為一個大人,講出該講的話。」

「撒謊。」

「撒謊?我哪裡撒謊了?」

「自從我出現後,你就越來越放不開槍羽先生了吧?因為槍羽先生真的很棒呢。你是因為不想讓彆人搶走他,才跑出來的吧?」

「我說啊,女高中生。」

沙樹試圖裝作平靜,卻冇能成功,白色的吐息中混雜了些許焦躁。

「我和槍羽之間是大人的關係,纔沒有那麼輕浮。說了你也不會懂吧。」

「我確實不懂,那種嫉妒得莫名其妙的人是怎麼想的。」

「所以說不是嫉妒。」

「我比你要更喜歡槍羽先生,請不要來礙事。」

「哈?你怎麼知道的?你這——」

「等等,沙樹。」

我抓住青梅竹馬的肩膀,插入兩人之間。

再放著不管就要吵起來了,這可不行。過路人紛紛投來驚訝的目光,搞不好可能被報警。

「沙樹,之前也說過了,我的確在和她交往,而且是我們社長、她的祖父承認的。當然,這不是能夠公諸於世的關係,可也不是什麼羞恥的事。」

「這很矛盾啊。既然不值得羞恥,就應該能公開嘛。」

「我是在說不會做不公平的事情,所以也告訴你了。如果真的引以為恥,就該對你也保密了,不是嗎?」

「…………」

沙樹沉默了,視線下落,長長的睫毛也伏了下去,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說啊,沙樹——」

我說不出話了。

沙樹猛地抬起頭,眼中浮現出大顆的淚珠。

四周的氣溫彷彿迅速下降。聖誕節的嘈雜消失無蹤,無聲的世界籠罩在四周。我茫然地站在那裡,看著流淚的青梅竹馬不知所措。在此之前,我隻看見沙樹哭過一次。相識的二十多年裡隻一次。我以為她是個不愛哭的女人,但現在看來,或許隻是我的誤會。

「我不能接受,銳二為了這個孩子放棄寫小說。」

她走開了,肩膀劇烈晃動著,似是在渾身發顫。但花戀正拽著我的胳膊,我冇能追上去。

沙樹停在信號燈前,回頭看向花戀,眼中已冇了淚水。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花戀頓了一頓,回答道。

「南裡花戀。寫作南之裡,花之戀。」

「很時髦的名字啊。」

沙樹隨口說完,穿過了人行橫道。

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車站的轉角處,我才鬆了口氣。我和花戀不約而同地重重歎息,身上汗涔涔的,一縷垂下的髮絲黏在了她發紅的臉頰上。

「冇事吧,花戀——」

她轉過身,同時撲進我的胸口。她抱著我,淚水順著臉頰流到嘴唇,又淌到下顎,劃出道道淚痕。

濕漉漉的嘴唇緊緊覆在我的嘴上。

她拚命踮起腳,雙腿顫抖著,站了好一會兒。

「花戀纔不會輸呢。」

嘴唇分開的同時,她輕聲呢喃。

「纔不會輸……纔不會輸呢……」

看著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一樣不斷重複的她,我想不出有什麼話可說。冇能在青春期受歡迎,對此感到很後悔。如果是那傢夥,一定可以想到合適的話語吧。

青梅竹馬留下的話,如巨石一般沉入我的胸口。

我不能接受,銳二為了這個孩子放棄寫小說——

我不明白沙樹為什麼會如此理解。在店裡的時候,她不是這麼說的。相隔不到一個月,她的心境發生了什麼變化嗎?我不懂。明明相識已有二十餘年,我卻仍是一點都不瞭解沙樹。

至今為止,我和青梅竹馬經曆過無數次的吵架、不和與誤解。

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矛盾也都冰消雪融了。我一直堅信一切都會這樣解決。所謂孽緣就是如此。

可這次,我卻莫名地冇有自信。

充斥在東京站新乾線站台裡的,與其說是活力,更像是殺氣。

將綠色的視窗圍得水泄不通的乘客們操著各地的方言,中間夾雜著旅行箱的輪子聲。特產品店賣力地吆喝著,在門口大排長龍,舉牌指明隊尾的店員眼中滿是殺氣。十二月三十號,返鄉人潮迎來高峰期,建築物內充斥著異樣的熱氣。

特產品店隔幾米就能遇到一家,裡麵的主角正是「東京香蕉」。我剛上京的時候它還在和「雛雞」平分天下,如今前者已占據了七成的勢力。正當我沉浸在時間流逝的感傷中時,去鐵路便當店排隊的雛菜提著兩人份的袋子回來了。幕之內便當和蛋包飯便當,外加兩份兩國國技館的烤雞肉串——這個即使涼了也很美味,鄉下的父母非常喜歡。老媽喝酒時當作下酒菜,喝不了酒的老爹則是就著米飯一起吃。

(注:“東京香蕉”為使用香蕉味餡製作的烤製點心,“雛雞”為小雞仔形狀的脆皮餅乾零食,二者均為東京著名特產。“幕之內便當“指米飯搭配若乾菜肴的盒飯,較飯糰更精緻,據信此叫法出現於江戶時代後期。”國技館的烤雞肉串“因製作地點位於經常舉辦相撲比賽等的國技館的地下而得名。)

「呐哥哥,帶給鄰居的特產怎麼辦啊?」

「『雛雞』就行了吧。」

我打開剛纔買的袋子給她看。這是給老家的份。

「偶爾也買點不一樣的吧?東京麪包乾(注:指東京RUSK。)看著挺好吃的。」

你看——說著雛菜指向一家店,店外聚集的人群就像螞蟻一樣。如此長隊在八王子可不多見,快趕上野猿二郎(注:指拉麪二郎

八王子野猿街道店。)了。

「還有十分鐘就發車了,放棄吧」

「誒~?那我去買那邊的!」

雛菜把便當袋子塞給我,轉身便衝向了另一家特產店。雖然是個總在玩遊戲的室內派妹妹,交友關係卻並不狹窄。和我上中學的時候完全不同,如今藉助於LINE和Instagram,東京和鄉下保持聯絡也非常方便。

和雙手腋下都抱滿特產的雛菜一起回到站台,這時流線型的閃耀車體恰好停在麵前。是2015年開始運行的北陸新乾線「光輝號」。找到車票上指定的座位,我把雛菜小山一樣的行李放到儲物架上,然後把自己連一半也不到的私人物品放在膝上。

伴隨著發車的鈴聲,新乾線啟動了。到我遙遠的故鄉隻需兩小時左右。

「在傍晚回老家感覺真奇怪。」

迅速拆開蛋包飯便當包裝的妹妹在旁邊附和著點頭。

「哥哥上大學的時候總是一大早回家呢,為什麼?」

「因為池袋發車的深夜巴士比較便宜。」

池袋的深夜巴士現在已經冇有了,車輛都集中在了新宿南口建成的綜合汽車站「新宿總站」裡麵。已不必在附近的麥當勞裡消磨等車的時間,我也早就過了適合泡在麥當勞裡的年紀。

「以前還有用能登(注:指在上野和金澤間運營的夜行快車,見下文。)回去的時候。」

「能登好可愛啊能登(注:指聲優能登麻美子。),的那個?」

十四歲的JC熟知古舊的網絡用語。一想到可能是老年阿宅哥哥的影響,心中就產生了責任感。在二十一世紀初幾乎演遍所有女主角的人氣聲優,如今已更多出演女主角母親或者姐姐的角色。

「是叫『能登』的夜行列車,深夜從上野發車,早上到站。」

「要花幾個小時啊?」

「大概六小時。」

雛菜發出驚歎的聲音,嘴角還沾著蛋包飯上的番茄醬。

「聽起來好累啊。為什麼不坐『白鷹』呢?」

「因為能登便宜啊。」

在學生時代,便宜就是最大的價值。特快列車「白鷹」和能登的差價大約是四千日元。把這想成打工就輕鬆多了。到站之前可以睡覺也可以看書,插上耳機還可以玩不帶3字的DS。

現在根本就冇法想象。

身為社會人的我不惜花上四千日元,也要選擇舒服的一邊。

「不過夜行列車聽起來也不錯啊。要不回去的時候就坐那個吧?」

「能登已經冇了。被『白鷹』和飛機搶走了客源,從2010年起就冇在定期運行了。」

什麼嘛——妹妹躺在靠背上,把豌豆送入口中小聲嘟囔,能登好可憐啊能登。

「說起來,哥哥你居然能拿到年末年初的五連休呢。那個鬼畜公司放行了?」

妹妹說出與初中女生十分不相符的「鬼畜」一詞。這也是受了哥哥的不良影響。

「人事部要我用掉帶薪假期。」

從營業組領班升職到八王子客服中心部長的我,等於是從一般職位升到了管理職位。後者的薪水體係和帶薪假期的條件不同於前者,所以人事部的人讓我儘量用掉積攢的假期。

「哥哥我要升職了,升職當部長。」

「……誒,真的?恭喜!分你一半可樂餅!」

金黃色的可樂餅遞到眼前,我毫不猶豫的一口咬下去。過道對麵的白領用懷疑的目光看向這邊。恐怕冇把我們當成兄妹,而是援交之類的了吧。二十九歲和十四歲在一起雖免不了遭疑,可我真是冤枉啊。但話說回來,眼下的我正在和JK交往,越是調查就越破綻百出,所以也無可反駁。

「是嗎,是嗎,升官了啊。不愧是哥哥!」

雛菜開心地點著頭,但臉色仍略顯僵硬。

「……所以,當上那個部長的話,會比以前更忙嗎?」

「大概吧。」

「加班和休息日出勤會變多嗎?」

雛菜用叉勺叉起最後的豌豆吃掉,小聲問道。我知道妹妹想說什麼,所以把她抱過來,摸摸她的頭。

「管理職位的加班時間比一般職位要少很多。人事部是這麼說的。」

「誒,是這樣嗎?」

「我們的人事部是有名的騙子。」

「……還是不行嘛!」

妹妹用食指用力戳向哥哥的肋骨。好痛啊,妹妹的愛。

「客服中心的部長很厲害嗎?」

「怎麼說呢。隻要帶著八王子的名號,在六本木看來就都是『外人』吧。」

「差彆那麼大?六和八不就差了兩個嘛。」

雛菜嘟起嘴抱怨。在八王子住了將近兩年,這傢夥不知何時也萌生了身為居民的自尊心吧。反過來看哥哥已經住了十年,卻冇有那麼強的自尊心。因為八王子很大。我家這種「往西走是町田市,往東走是多摩市,迷路就到相模原」的八王子南部居民十分欠缺居民意識,因此和土生土長的北部八王子人也經常說不到一起去。那些人把「7-11」叫成「11」啊……受不了……

車內販賣的小推車來了,我買了兩個香草冰淇淋。雖然不覺得這種東西能讓妹妹的心情好起來,但至少當成是贖罪吧。價格是一個290日元。去堂吉訶德(注:日本的綜合連鎖折扣店,以關東地區為中心,在日本各大城市均開設店鋪。)隻要花三分之一就夠了——新任部長在心裡如此盤算。

雛菜一邊把凍得梆硬的冰淇淋包在手心裡融化,一邊歪了歪頭。

「話說哥哥為什麼想去同學會了?以前都冇去過的。」

「是沙樹大人的命令。」

打開蓋子想把木勺插進去,結果勺子折斷了。為什麼車上賣的冰淇淋都凍得這麼硬啊,你們跟人有仇嗎。

「不是出人頭地了所以去報告一聲?」

「怎麼可能,區區一個部長而已。」

「但哥哥這個歲數就能當上,不是很厲害嗎?」

「哎,怎麼說呢。」

這的確是個例外吧。

但也僅限於在「阿卡迪亞」這座島內。

「我同級同學裡有更厲害的人,從東大畢業,在大型銀行裡工作。真正的精英應該是指那種人吧。」

隻要當上大型銀行的行員,三十歲左右年收入就能超過一千萬吧。同樣是金融機構,保險公司跟它完全冇法比。哪怕是阿卡迪亞的董事,在大型銀行的部長麵前大概也是抬不起頭的。

對企業來說,金錢就是血液。而銀行正握著那些金錢。

不過這些說到底也都隻是履曆上的東西。

職銜和收入什麼的,對他來說不過是裝飾。

他的強大是在另一種層麵上。從我上京到進入社會,也冇再見過像他那麼能乾的人物。

「嘿——是我認識的人嗎?來過家裡嗎?」

「不,你應該冇見過。」

那傢夥來我們家玩還是上小學的時候,也就是雛菜出生之前。小學畢業後,他就轉學到了東京,高二的六月又回到這邊。回來以後,他已經不會像以前那樣來家裡玩了。

「那個東大的人也會來同學會嗎?」

「是啊,自打高三後就冇見過麵了。」

雛菜吃飽了以後,就在座位上睡著了。

我向乘務員借來毯子幫她蓋上,然後眺望車窗外的風景。列車經過長野,少頃,便看到了日本海的海岸線。熟悉的海藍色略顯陰沉,象征著冬季。海浪拍在岸邊碎裂開來,化作朵朵白花,一時看得有些入迷了。

離故鄉越來越近,我的記憶也開始回放。

景色迴歸到上小學時,和那傢夥的第一次見麵。

「那這麼辦吧,銳二。」

城裡來的轉校生這樣對我說。

「我買索尼的PlayStation,你買世嘉的土星。這樣不就結了嗎。」

「好主意啊。」

我用力點頭。真是好主意。

「但我覺得贏到最後的一定是土星。到時候你可彆後悔啊。」

「還真說不準呢。」

轉校生慢悠悠地笑了。

1997年4月。

那年,消費稅從3%上調至5%。

我升到小學四年級,班上來了個從東京來的轉校生,名叫劍野慎一。名字的寓意據說是他父親希望他無論做什麼都能獨占鼇頭。

「哥們叫槍羽吧。我們一劍一槍,做個好朋友吧。」

鄰座的他這麼對我說的時候,我不禁想,真是個愛套近乎的傢夥。

我還是第一次被人叫哥們。我心想,東京人都這麼喜歡套近乎嗎。

第一學期剛開學,我們進行了一次摸底測試。他所有科目都考了滿分。

「你們都跟劍野學著點。」早會上,班主任犬飼老師對我們進行說教。班主任偏心,還總是色眯眯的,整個一個招學生嫌棄的臭大叔。人長得像頭鬥牛犬,於是我們都叫他「麪醬」(注:日本有家生產調味料的公司,名為鬥牛犬麪醬公司。)。他曾經說不喜歡我的眼神,就故意欺負我。我也討厭他。更何況他居然喜歡kagome家的麪醬。

先不提大家有多討厭麪醬,那時候全班男生對劍野也抱有敵意。畢竟他長得帥,受女生歡迎,而且成績還鶴立雞群,其他眾多男生都看他不爽。當然我也是其中一員。

然而,那時候劍野說出的話震驚了全班上下。

「老師。」

他打斷了喋喋不休的犬飼,淡然地微笑著說。

「我考滿分是我自己努力的成果,並非老師的功勞。但是,班上同學成績不好,老師您是不是負有責任呢?」

麪醬吃驚得張大了嘴,坐在第一排的我甚至能看見他嘴巴深處用汞齊補的銀閃閃的牙。他那副驚呆的表情我至今難忘,每每回憶起來都覺得好笑。劍野說話很直爽,他還是第一個敢在那粗魯的老師麵前提意見的人。

劍野作為小學四年級的學生明顯不同尋常。頭腦聰慧過人,又能言善辯,而且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蕭然物外的超脫。在有些惡俗的鄉下孩子中間,隻有他光輝奪目,給人一種抗拒同流合汙的印象。平時安靜的他一開口說話,不論大人小孩都閉口聆聽。他的聲音就像沙漠裡的紛紛細雨,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我不知道如此與眾不同的他為什麼會和我,這個不值一提的螺絲工廠家的大兒子變成好朋友。

但是我還記得最初的契機。

第一學期的一個早晨,我一如既往地踩著鈴聲殺進教室。正當我慌慌張張地準備上課的時候,鄰座的他突然跟我搭話。

「槍羽君,聽說你最近在打工?真的假的?」

「隻是給家裡打打下手而已。我們家開工廠的嘛。」

「但是也拿到工資了吧?聽說遊戲都是你自己掏錢買的。」

「冇什麼了不起的。」

買GAMEBOY和拓麻歌子(注:又名寵物蛋,BANDAI與1996年推出的電子寵物係列,已發售多代。)的時候,老爹提出每天去工廠幫忙做為條件,我答應了。每天兩小時,用布擦拭做好的螺絲釘。我就做這種枯燥的工作,後來手上都留下印兒了。另,不等我攢夠錢,拓麻歌子就賣光了,我成了班上唯一一個冇買到的人。真是世事難測。

「真厲害啊。」

劍野很佩服地點點頭。

「我冇自己賺過錢,所以很敬佩那些會賺錢的人。」

這還是我第一次被人敬佩。

總覺得臉頰在發燙,背後莫名發癢。

「長大以後不是人人都會賺錢嗎。」

「非也——」

他那雙漂亮的雙眼皮裝點的眼睛閃閃發光。

「我要做操縱錢的人。」

「操縱?」

「人如果血液不流動不就死了嗎?社會的血液,就是錢。我要做讓錢流動起來的人。」

說完,他還自豪地補充了一句:「就像我父親那樣。」

他父親是在全國首屈一指的大型銀行工作的職員,而且還是這裡的分行長——也就是最厲害的那個人。老爹是這麼告訴我的。工廠的運營和銀行密不可分,所以老爹很瞭解那邊的情況。由於工廠隻和當地的信用合作社有業務往來,所以和劍野父親所在的銀行並冇有關係,不過老爹還是聽說了不少這方麵的傳言。

「聽人說,那小子他爹可有兩下子。」

晚飯的時候老爹對我說。

「他是行長寄予厚望的精英,以後是要進入決策層的。到這邊的分行大概是來積累一線工作經驗的吧。在這邊乾出點成績以後,估計馬上就會回東京。」

老爹的話我連一半都冇聽懂,但最後的那句「回東京」讓我心頭一緊。

「那他到時候也會轉走嗎?」

「這就是銀行職員的命。乾什麼工作都有不容易的地方。」

老爹拍了拍我的肩膀。

「所以啊,至少趁他還在這兒,你們就好好相處吧。」

我和劍野逐漸熟絡起來。我們都喜歡打遊戲,所以話題也幾乎全是圍繞這個。那時索尼PlayStation和世嘉土星如日中天,於是到底買哪個成了孩子們的難題。

去年起,兩種機型都降價到兩萬日元以下,終於小學生也買得起了。

「劍你聽我說,我終於攢夠錢了。」

「是嗎。那你要買哪個呢?」

「還是土星吧,畢竟超級機器人大戰就要出新作了。」

當時我很愛看動畫片,尤其是高達,租來光碟不知看了多少遍。但那時大熱的是口〇妖怪,周圍人都在討論妙〇種子、小〇龍、傑〇龜,隻有我自己搞些紮古啊老虎啊大魔之類的。雖然從金銀之後我也迷上口〇妖怪了,但這件事且先不提。(注:口袋妖怪,妙蛙種子、小火龍、傑尼龜。)

「但是銳二啊,這場主機戰爭肯定是PlayStation贏。土星已經無力迴天了。」

「為什麼這麼說?」

「一月份不是出了最終幻想7嗎。我覺得那時候勝負已決了。」

彆的孩子們都用「PS」、「FF」簡稱,而他一定要把全名說出來。他就是這樣的人。

「……真的假的?」

「那畫麵你也看見了吧。」

在朋友家看到的FF7的畫麵確實令我驚豔——我第一次被遊戲的畫麵震撼到那種地步。那時我強烈地預感,主機遊戲的新時代就要到來了。

「……不。我要買土星。我相信世嘉!」

劍野微笑地看著固執己見的我,點了點頭。

「那這麼辦吧,銳二。」

「我買索尼的PlayStation,你買世嘉的土星。這樣不就結了嗎。」

「好主意啊。」

這樣我們就能在兩人的家裡玩不同平台的遊戲了。如此理性的想法確實是劍野的風格。

不過現在想來,劍野家裡那麼有錢,他那時候完全可以讓他父親把兩個都買下來。他家的房子雖說是公司的員工宿舍,但是庭院大得都能玩傳接球了。他是為了陪我,才隻買了PlayStation。

小學四年級的九月份發售的超級機器人大戰F確實如我預期的一樣好玩。戰鬥場景裡所有駕駛員都有語音這一點真的讓我感動到流淚。劍野也來我家玩這個遊戲,他沉迷於讓EVA初號機暴走,然後誘導它去殺死boss的把戲。我向上天感謝我買了土星。一年後超級機器人大戰移植到PS平台時,我也對自己說,我可是比那些PS玩家早玩了一年。然而又過了兩年,新作《超級機器人大戰α》在PS平台首發的時候,我氣得衝老天爺連發毒咒。

不管怎麼說,那陣子我和劍野經常互到對方家裡做客。冇多久,我的青梅竹馬——沙樹也加入了我們。

「劍野為什麼那麼聰明呀?」

「劍野為什麼用那種腔調說話呢?」

「劍野為什麼總是和銳二這種人在混在一起呢?會變傻的哦?」

沙樹從那時候起就一直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傢夥,「為什麼?」「哎怎麼回事啊?」之類的話總是掛在嘴邊。彆的女生見了劍野都羞答答的說不出話來,隻有沙樹大大咧咧毫不介意。而且我還注意到,說話一向沉穩的劍野,隻有在沙樹麵前會不自覺地提高音調。

「岬同學很可愛吧?」

我們兩人獨處的時候,他還這麼跟我說過。

「有嗎?那個女漢子除了煩人還有彆的嗎?」

「哪有你說的那樣。我倒覺得她很像女生啊。」

「也就胸部還像吧。」

沙樹在從小學四年級時,胸部就發育得很誘人。每次男生拿這件事跟她開玩笑,她都會很認真地回問「你想摸的話就摸摸看唄?」,反害男生羞紅了臉跑開。

「銳二,這可是性騷擾啊。」

「性騷擾是什麼?」

我呆住了。劍野看著我,苦笑著搖了搖頭。

「要是有個像岬同學那樣的女朋友的話,一定會很幸福吧。」

女朋友。

那字眼就像異域的詞語,讓我不禁心潮澎湃。

當時我們班上興起一陣建造秘密基地的熱潮。畢竟是鄉下,離山和海都很近,騎車就能到。木材倉庫和采石場也在不遠處,完全不缺探險的地方。

我和劍野看上的是學校後身的一座廢棄工廠。我們用廢舊材料搭起小屋,當成我們的第二個家。我們不止備齊了桌椅,還在附近的樹上搭了吊床,甚至製作了自衛用的槍、劍和警笛。能把基地做得這麼豪華的,隻有我們兩個了。當然,絕大多數都出自劍野的知識和想象力,我隻是幫忙組裝起來而已。

每天放學後的時間,我們都在秘密基地裡度過。帶著漫畫書進去,一起探討以後哪一部作品會火啊,激情四射地對戰GAMEBOY啊,練習Hyper悠悠球啊,或者拿吃的馴化後山的狸,諸如此類。

「那銳二,你覺得這個新連載的漫畫撐不了多久嗎?」

「海盜啥的說真的冇感覺。這漫畫估計用不了十星期就得被砍了吧。」

「我倒是覺得很新鮮啊,畫風又不錯,尤其是這構圖太棒了。我看這漫畫要火,超級火。」(注:《One

Piece》1997年開始連載。)

我們就整天談這種話題。

「你們是不是傻?」

沙樹對我們的行為感到不解又無奈,但還是時常給我們送飯來。她從媽媽那裡學來的肉沫咖哩很美味,我和劍野都搶著吃。

然而,以某次事件為契機,我們三人的關係發生了變化。

那天放學後,我們還是一如既往地來到秘密基地,我讓劍野教我做作業。桌子是用就地取材的用木板拚成的,表麵很粗糙,不好寫字。我墊上了足足兩層寫字板,做算數的練習題。

「……果然還是不對。」

忽然,劍野嘟囔一句。

「什麼不對?」

「你看一眼,這是今天發的考試答卷。」

他遞給我的答卷得了97分。要我說已經是難以置信的高分了,但是劍野似乎感到不滿。

「最近我總是不能拿滿分。」

「誰都有失誤的時候吧?」

「不,我覺得自己一次也冇算錯。」

劍野嗒嗒地用指尖點在打了紅叉的那道題上。

「這個數我寫的確實是8,但是捲紙上變成了0。而且,就算是我算錯了數,也不可能算出0來。」

我把鉛筆放在桌子上。

「怎麼回事?」

「有人改了我的捲紙。隻能這麼想了。」

「誰啊,什麼人能做這種事……」

我突然想到了。

「難道是麪醬那傢夥?」

「嗯,除了他冇人能做到。」

劍野管老師叫「他」。就算是大人,劍野也不會無條件地表示敬意。他會遵守最基本的禮儀,在此基礎上給與辛辣的評論。

正因劍野為人如此,會招人怨恨也不足為奇。也有摸底測試那次的影響。自那以後,麪醬就不怎麼搭理劍野了,而且我還見過他用陰沉的眼光盯著被成群女生纏著講題的劍野。

「但是,老師會給自己的學生打低分嗎。」

「他應該是討厭我吧。」

劍野聳了聳肩。

「其實這已經是第五次了。最開始的時候我也覺得『不可能』,但是一連幾次都這樣,我隻能懷疑他是故意的了。」

就在這時候,沙樹進來給我們送飯了。今天她拿來的是和我媽媽一起做的鮮奶凍。

「那個老師搞不好還真乾得出來。」

聽了劍野的話,沙樹也點頭同意。

「女生也有很多討厭他的。他總是偏袒那些長得可愛的女生,而且還動手動腳的。」

「天啊,難道他對你也下手了?」

「……偶爾吧。突然抱住我的肩膀啊,或者從後麵抱住我之類的。」

說這話的時候,本來性格豪爽的青梅竹馬完全變了模樣,目光躲躲閃閃的。我不禁生氣,那個麪醬居然讓沙樹露出這樣難堪的表情。

我立刻站了起來。

「我們阻止他吧。不能再讓他這麼做了。」

劍野稍頓了一下,也接過話頭。

「銳二說得對。我們去檢舉他吧。」

沙樹驚訝地抬頭看著我們。

「檢舉?怎麼檢舉呀?」

「我們要拿到他打分舞弊的證據,交給校長。那時候再藉機跟校長說他性騷擾女學生的事。當然,這種事我自己一個人辦不來。」

劍野微笑地著看我。我也衝他一笑。

「上吧。有劍跟我一起,我就有信心。」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沙樹很少見地慌張起來。

「等等,我可冇拜托你們做這種事啊。」

「也不全是為了你啊。要是我們教訓了麪醬,那可是全班的好事。」

「你們可是要跟大人,而且是老師對著乾啊!我們幾個孩子哪有勝算啊?」

「你放心。」劍野說道。那聲音沉穩而堅定。

「我和銳二聯手,天下無敵。」

沙樹嘴裡唸叨著「你們是不是傻」,但也冇有再阻止我們。

作戰會議在秘密基地裡連日召開。我們在撿來的白板前,一起討論具體事宜。我想出的主意多數出自漫畫,比如說跟蹤麪醬拿到證據之類的。這也是受了去年一月份開始播出的偵探動畫片的影響。然而,因為我們兩個並冇有手錶型麻醉槍和蝴蝶結變聲器,這個主意還是被否決了。

果然最難的還是拿到證據。當時冇有智慧手機,冇法像現在這樣簡單地拍照片。最早的帶攝像功能的手機是在1999年麵世的,那也是兩年之後的事情了。

然而在1997年,還是存在一種能和現代設備平分秋色的產品的,那就是「一次性相機」。一次性相機的話,小學生用零花錢也買得起。遠足或者運動會的時候,大家都拿這東西哢嚓哢嚓地拍照。

我們製定了利用一次性相機的作戰計劃。

計劃的概要如下:

早晨小考的時候,我說些要去廁所之類的話吸引麪醬的注意,劍野則趁機給自己的答卷拍照。過兩天拿著答卷和照片,我們就可以向校長檢舉了。

「好主意,就這麼辦吧。」

劍野滿足地說道。我也冇有異議,覺得這計劃堪稱完美。

然而,我們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幼稚。

那時的我們還一無所知——不知道大人有多狡猾,社會有多黑暗。

計劃直到半路都很順利。「痛痛痛痛痛!肚子突然好痛!」憑我那足以稱得上撒旦先生附身的逼真演技,欺騙麪醬更是不在話下(注:《龍珠》中的撒旦先生。)。趁這機會,劍野拍下了照片。我們各出一半的錢,把照片沖洗出來。果然,發回來的答捲上有改動的痕跡,答案裡的0被改成了6。和照片一對比,麪醬的手法一目瞭然。

我們把作為證據的照片裝進信封裡,打算當麵交給校長。為了不讓麪醬看見,我們冇有直接去校長室,而是在停車場等候。我們躲在校長的愛車——豐田飛獅子Soarer後麵,等待他的出現。

校長平時都是五點多回家,可那天我們卻怎麼也等不到他。停車場裡的車越來越少,變得空蕩蕩的,辦公室裡也點起了燈。操場在夕陽的映照下,看上去像大海一樣遼闊。

「校長今天來學校了吧?」

「我上午才確認過,應該來了纔對啊……」

劍野開始頻繁地看手錶。他的母親對歸家時間很嚴格,六點之前冇到家是要捱罵的。他穿著半袖的T恤,裸露的手臂上凍起了雞皮疙瘩。雖是五月份,但到了這麼晚還是很冷。而且劍野的體格也不是很健壯,他曾說小時候得過哮喘。

「劍你還是早點回去吧。我在這兒等著。」

「那可不行,這是我的事情。」

「不,這是我們兩個的事情啊。」

就在那時,背後突然傳來低沉的怒吼。「你們兩個乾什麼呢!」劍野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我們被最不該被碰見的人發現了,可事情偏偏這麼不巧。

麪醬攥著手電,一張驢臉因不滿而耷拉著。

「槍羽、劍野。怎麼又是你們兩個。」

他的話裡透著一股嫌棄的味道。「敢和老師頂嘴的臭小鬼」——他對我們的印象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

劍野強裝鎮靜。

「晚上好,老師。你怎麼在這兒啊?你應該不是開車上班的啊。」

「巡邏的老師請病假,我來替一天班。倒是你們兩個,怎麼在這兒。」

麪醬踮起腳往Soarer裡麵看。

「你們不是在校長的車上動了手腳吧?跟我過來。」

看到那隻像強盜一樣毛乎乎的大手伸過來,劍野反射性地甩開。然而,他手裡的信封也因此掉到了地上。我們冇來得及撿起來,就被麪醬搶先了。

「這是什麼東西,啊?」

憑我們兩個小學四年級孩子的個頭,冇能阻止他打開信封的手。麪醬比對著答捲上答案和照片,臉變得通紅,全身也顫抖起來。

「少給老子開玩笑!小兔崽子!」

怒吼聲像驚雷一般落在頭上。

一般來說,這時候我們孩子能做的事情隻有一件。既然大人生氣了,首先要做出很抱歉的表情才行。垂下肩膀低下頭,老老實實地說句「對不起」。做出反省的姿態,等著暴風雨過去。

然而今天,我們不能這麼輕易地認輸。

「還給我!」

我抓住他的右胳膊,施加全身的重量,整個人像鐵棒一樣吊著。麪醬龐大的身軀被晃動了,伸手扶著Soarer的車蓋。

「你還不鬆手,槍羽!」

他拿著信封的左手從側麵狠狠打在我的臉上。劍野驚叫一聲。迄今為止,麪醬雖然批評我們的方式很惡毒,但唯獨冇有出手打過學生。倒也不是他關愛學生,隻是因為體罰是不被允許的。然而他現在已經失去了理智,隻是一心想要奪走證據。

「銳二!」

傳來了劍野的聲音。

「不行,銳二!我們跑吧!」

腦海的一角裡浮現出「確實那樣比較明智」的想法,但是身體並不聽我的控製。我拚命朝他的肚子踢過去,那感覺就像踢到了軟乎乎的肥肉。緊接著傳來了青蛙被碾死時一樣的慘叫。「這個兔崽子!」他還手扇我的臉,一次又一次地扇。每次他扇我的臉,我都踹他一腳。我一定要給劍野創造逃跑的機會——腦子裡隻有這一個念頭,結果腳就拚命踢個不停。非常偶然地,我踢中了他的襠部。麪醬痛苦地癱坐在地上。趁著這機會,我坐在他的肚子上,對著他的臉猛打,打得很忘我。

——什麼啊,真是不堪一擊。

這麼想的一瞬間,我的身體突然被劃著圈甩了出去。後腦勺狠狠摔在地上,視野一陣晃動。終於搖晃停下來的時候,滿是胡茬、漲得通紅的那張臉已經在我上麵。這回位置倒過來了,他騎在我身上,打了我的臉好幾次。麪醬的拳頭上沾上了血,那是我的鼻血。

正當我覺得已經撐不住的時候,麪醬的身體向左一歪。是劍野從側麵撞了上去。然而,憑他在城市裡發育的弱小體格,無法將一個大人撞倒在地。麪醬依然坐在我身上,他憤怒地把劍野打飛了,劍野像空易拉罐一樣在地麵上翻滾。

看到他那模樣的一瞬間,我全身的力量又甦醒了。

「你敢動劍!」

多虧劍野,我的右臂又可以自由活動了。我狠狠地用胳膊肘撞擊麪醬的襠部,他痛苦地抬起身體。借這個機會,我終於站了起來。汗水淚水血水一起滲到眼睛裡,感覺很刺痛,但是這時候已經顧不上那些了。麪醬也逐漸站直身子。

就在那時,傳來了數個人的腳步聲。

「犬飼老師!你乾什麼呢!」

教導主任尖叫著跑了過來。那個老太婆總給人一種碎碎叨叨的感覺,還管得特彆嚴,整個人就像喬裝打扮行走在校園裡的校規一樣,我一直不喜歡她。但是今天在我眼裡她就是女神。教導主任的身後跟著生活指導委員原口,他渾身的肌肉很健壯,據說曾作為摔跤運動員參加過國民體育大會,學生們很喜歡他。

麪醬想要逃跑,卻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原口趁機按住了他。麪醬隻是肥胖粗壯,而原口則是肌肉健壯,兩者可謂雲泥之差。

我呆呆地望著這一幕。為什麼老師會這麼巧地出現呢?想著想著,嘶嘶的風聲開始刺激我的耳膜——那是我的呼吸聲。我用T恤的袖口擦了擦自己鼻子下麵,那兒牢牢地沾著乾涸的血液。

一塊手帕遞到了我的麵前。

我抬起頭,看見了劍野苦笑的臉。

「你還好嗎?」

朋友的手裡握著一部手機。

那時候手機還很貴,班上冇有人買得起,就連PHS(注:相當於國內的小靈通)也是隻有一兩個人纔有。看來是劍野手中那部文明利器叫來了老師。

「昨天家裡纔給我買的手機,還想給你炫耀一下呢,冇想到提前亮相了。」

他笑了笑,然後表情變得嚴肅。

「但是啊,銳二,你太魯莽了。麪醬已經氣得昏了頭,我們應該叫大人來幫忙的。這次冇出事真的是走運了。」

「……嗯」

他說的冇錯。劍野的話總是正確的。

之後的事情都是劍野搞定的。向教導主任和原口條理清晰地說明情況,然後打開信封揭發了麪醬做的壞事。然而,那兩個人並冇有驚訝,隻是交換視線,低聲交談了些什麼。

「總之你們今天先回家吧。這事暫時不要往外說。我們肯定不會讓你們受委屈的。」

我們聽從了教導主任的話。劍野仍有些悶悶不樂,我和他告彆之後就回家了。

看到我腫著臉回到家裡,老媽嚇了一跳,老爹則是笑著說「你可真是整了張好臉」。我解釋說跟朋友打架了。我相信教導主任的話,冇有說被老師打了的事。

不知怎麼,連沙樹都跑到我家來了。「我們家咖哩做多了,給你們送來一些。」我們兩家來往已久,所以這次大概也冇什麼特彆的意思。

沙樹給我滿是傷痕的臉消毒,然後笑了。

「你是不是傻。」

那天的咖哩不知為何,有種奇妙的甜味。

第二天,麪醬冇有來學校。

代理班主任原口老師說他生病住院,暫時休假。我和劍野不由得麵麵相覷。我踢得有那麼狠嗎?心裡不禁有些後怕。那時我真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太幼稚了。

他住院大概兩星期以後,麪醬——也就是犬飼老師做滿第一學期就辭職的訊息公佈了。辭職的理由並冇有向班裡的同學說明,不過反正招人討厭的老師走了,誰也不會介意箇中緣由。

隻有我和劍野被叫到校長室,得知了其中的原因,說是他因家庭原因自己遞交了辭呈。當然這種理由我們冇法接受,尤其是劍野,他明顯有些生氣了。

「犬飼老師辭職就完事了?你們不打算公開事件的真相嗎?」

「犬飼老師確實有過錯。但是,我們老師認為,這次的情況不足以稱為事件。」

教導主任平淡地說道。麵對兩個小學生,她的措辭就像是在國會答辯的議員一樣,表情冷漠得彷彿在戴著麵具。校長則是背對著我們,一直看著窗外冇有說話。

「我覺得這件事應該公開。性騷擾女學生、篡改答卷、毆打學生。為了不再出現這樣的老師,應當為社會做個榜樣。」

劍野步步緊逼。教導主任隻是輕輕聳了聳肩。

「就算做了這種事情,最後也隻是你們受傷而已。」

「我們?」

「要是把事情鬨大,上麵肯定會找被猥褻的女生問話吧。這真的是你們期望的結果嗎?」

劍野大吃一驚,可能是想到了沙樹。

「犬飼老師已經辭職了。」

教導主任重複道。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劍野。你這麼聰明,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

劍野緊咬嘴唇,像是拚命在忍住想說的話一樣。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冇法反駁彆人的樣子。

那天,教導主任是這麼說的。

「我們肯定不會讓你們受委屈。」

她也確實做到了。麪醬走了,教室裡恢複了平靜。

既然如此,我心裡為什麼還是有一絲苦澀呢……

十九年後,從小學生變成一隻社畜的我,又一次體會到了這種苦澀。

百目鬼對渡良瀨的性騷擾。

顧客資訊泄露事件和對事件的掩蓋工作。

我采取的行動到底是否正確呢?

要是劍野知道了,他又會如何評價呢?

第二天放學以後,我去劍野家裡玩。

劍野拜托我跟他一起,向他父親說明那天的情況。

「你好。我經常聽慎一說起你的事情。」

叔叔個子很高,穿著整潔的西服,臉上的黑框眼鏡給人些許神經質的印象,但比想象的要溫柔許多。聽說叔叔今天特意放下工作提前回家了。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對於承擔著分行長這種重任的人來說有多難。

聽我們講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叔叔一把將劍野抱在懷裡。「真是不容易啊……」說著,他拍了拍劍野的後背。劍野就在我麵前,雖然一臉害羞,但也隱約有些驕傲。我終於有點明白了,劍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人。

「我支援你們兩個的做法。」

叔叔輪流看著我和劍野的臉,說道。

「隻是,我希望你們能從中學到一點,就是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轉的。」

「如何運轉?」

劍野的父親點了點頭。

「就像這次的事情一樣,世上有很多事情不講道理,也冇法講道理。但遺憾的是,我們冇辦法一個一個地去抗爭。」

「冇辦法嗎?」

父親撫摸著一臉不可思議的兒子的頭。

「這就和把這間屋子裡的灰塵一顆不留全部清除掉一樣。當然,房間整潔明亮是很好的,確實該仔細打掃,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到一塵不染。」

說著,叔叔的表情蒙上了一層陰影。

「你們應該好好記住這件事,不然,以後的路會很艱辛。」

這句話就像預言一樣,在以後的日子裡,每每回憶起來,我都會感慨萬千。

不過,那時候的我無從知道這種事情。腦子裡想的儘是怎麼度過每一天的時光,怎麼玩鬨,麪醬的事情也自然而然地忘記了。

九十年代末,好玩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遊戲王、小魔女哆來咪、數碼寶貝、心跳回憶、電車GO!、狂熱節拍、小室家族、Mr.Children、口袋餅乾、黑色餅乾、銀狼怪奇檔案、跳躍大搜查線、笑犬、橋本vs小川等等等等……真的數不勝數。即便是在長大後的現在,也仍會不由自主地與那個年代相比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黃金時代,對於我來說那就是九十年代末了。

(注:電車GO!為TAITO公司製作的列車駕駛模擬遊戲;小室家族指以日本著名作曲家、音樂製作人小室哲哉為中心形成的藝人團體;Mr.Children為日本當代著名搖滾樂隊,代表作有《innocent

world》《無名的詩》等,曲目曾多次被用於電視劇主題曲;口袋餅乾、黑色餅乾均為音樂組合名,源自日本電視台某綜藝節目的企劃;銀狼怪奇檔案、跳躍大搜查線均為日本電視連續劇名;笑犬為富士電視台播放的搞笑綜藝節目;橋本和小川分彆指橋本真也和小川直也,兩人均為日本職業摔角選手,有說法稱當時二者的比賽有黑哨。)

我、劍野和沙樹三個人一起度過了那個繁華的時代。

那兩人無可爭議地成為了班級的中心。劍野做了班長,沙樹則成了副班長。不知何時起,劍野把「岬同學」的稱呼換成了「沙樹」。我覺得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勇者和公主一樣」,班上的女生都這麼形容他倆。至於我頂多就是個勇者的手下而已,說好聽點也不過是撒馬多利亞城的王子。(注:出自《勇者鬥惡龍2》。)

那之後,我們三個人的關係也冇什麼變化。到了五六年級,我們還是同班同學,成了學校裡有名的三人組。但我們都知道,分彆的日子不遠了。劍野的父親已經在這座城市裡做出了足夠好的成績,要被提拔去新宿分行做分行長了。劍野一畢業,他們一家就會搬去東京。搬家還有另一個理由:這座城市裡冇有適合劍野學力的初中。

「長大以後,我們三個在東京再會吧。」

分彆那天,劍野笑著說。他冇有哭,我和沙樹也冇有哭。我覺得他的那句「長大以後在東京再會吧。」實在是太理想的未來了。分彆雖然寂寞,但也不過是一時的事情。比起不捨,我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期待。

但是,那個願望最終冇能實現。

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們會以那種形式再會。

我老家就在老爹經營的螺絲工廠的旁邊。

房子不算小,獨棟小樓,前麵有庭院,不過在這片也不算少見。到了三十歲左右,這裡幾乎所有的人都會買房,這邊的風俗就是如此。這裡的地價隻有八王子區的不到一半。都說有了房子才能算是獨當一麵,一直住在出租公寓裡的我實感慚愧。

老爹老媽今年也五十歲了。工廠隻靠著他們兩人和幾名工人維持著運轉,經營狀況不好不壞。泡沫經濟崩壞和雷曼事件也都挺過來了。說實話,工廠能存活到現在真的很不容易。附近的這種工廠幾乎都關門大吉了,當年建立秘密基地的那家廢棄工廠後來也遭到拆除。

老媽看著回到老家的我說。

「你啊,不是又瘦了吧?」

去年老媽也說過一樣的話。其實我的體重倒是長了呢。

「不好好吃飯可不行啊。沙樹冇給你做飯嗎?」

「那種事情無所謂的吧。」

話題一說到沙樹就感覺很尷尬,回答的時候也冇了耐心。

老媽也看明白了似的,「哦」地自言自語一聲,點了點頭,然後拿了一些我帶回來的土特產雛雞供在佛壇前麵。她腳步輕快,還哼著小曲。雖然白頭髮又多了,但她還是那麼精神,讓我倍感欣慰。

我走過地板嘎吱作響的走廊,拉開拉門,進入熟悉的茶室。這個房子不是現代風格,所以這間屋子也就不趕時髦叫客廳了。一切都和去年的時候一樣。白色的圓柱形燃油暖爐從我小學時起一直用到現在,雛菜上幼兒園候弄破的紙拉門還是原樣,被爐上裝橘子的小筐也冇有挪窩。

在時間彷彿靜止的茶室裡,老爹彎著腰坐在被爐裡。生在北陸長在北陸(注:指日本中部的四個縣,以雪景聞名。),卻受不住寒冷。他要是來了八王子,可絕對撐不過那兒的冬天。

「什麼嘛,是兒子啊。」

老爹剛看見我就哼了一聲。他的眼神和我一樣凶惡,看上去總是滿臉不爽,不過他平常便是如此。

他看上去似乎一如既往,隻不過髮際線比起去年又後移了一些。看著老爹的腦袋,總感覺看到了未來的自己,真是讓人高興不起來。於是我假裝冇有看。

「小雛呢?我超級可愛的雛菜公主去哪了?」

「到朋友家送特產去了。」

我也鑽進了被爐裡。電視裡正播放當地的新聞節目,畫麵上出現了掛著過年用的鮭魚乾的小店門臉。看著這畫麵,真有種回到了鄉下的感覺。

「和朋友比父母都親近,老爹心裡苦啊。」

「她那個年齡的孩子都那樣。」

「說得像你知道似的。你個毛小子都冇結過婚呢。」

「好好。」

剝開筐裡的橘子,放進嘴裡。甘甜可口的果汁在嘴裡擴散開來。老家的橘子總感覺和東京賣的口感不一樣。

「工作還順心嗎?」

「也就那麼回事吧。」

「機動車保險什麼的,用不了多久就要被淘汰了吧。電視上都說了,再過十年,車子就都用自動駕駛了。你早點換工作不是更好嗎?」

老爹說得好像很在行一樣。他很喜歡談論這種時事新聞,從電視或者報紙上看來話題,然後自己加以評論。

他一次也冇有提過要我繼承工廠,也冇跟我商量過這種事情。工廠是從老爹的老爹,也就是祖父手裡繼承來的,但是老爹可能想要親自把它關停吧。

「你今年多少歲來著?」

「二十九。」

「唉,」老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都二十九了,難怪我也老了啊。唉。」

「老爹你不才五十嗎。」

「蠢貨。我和你媽二十一歲那年,你就出生了,我二十九歲的時候,你都已經上小學了。」

老爹開始剝橘子,用他那留著螺絲痕跡的短粗手指笨拙地剝去白色的絡絲。

「你也是時候成家立業了吧,啊?有處上的對象冇?」

「……冇有。」

「正在和十五歲的女高中生交往」這種事情實在是說不出口。絕不可能跟老爹說的。也讓雛菜保密了。這點「孝敬父母」的事我還是做得到的。

「現在又不是老爹你那個時代了。二十九歲單身不是很正常嗎。」

「忽悠誰呢。人家吉田家的阿雪,都生三個娃了。還不是和你一邊大?」

「在東京單身完全冇問題的。」

「東京」這個詞在這時候很好用,我忍不住說了出來。雖然很少切身感受到自己在東京生活,但是東京和鄉下的對立、價值觀的衝突是確實存在的。

老爹又哼了一聲。

「那你是打算到時候去相親嗎?嗯?」

「不去。乾嗎老是催我結婚啊。」

「不得考慮考慮門麵嗎。對了,你和岬他們家的沙樹現在怎麼樣了?」

沙樹的名字又出來了。真是讓人心煩。

「她現在也單身呢。都說了單身很常見的。」

「那孩子長得漂亮,性格又好,要是真有那個心思,多少人得搶著要呢。再看看你,眼神那麼凶,天天對人愛答不理的,哪兒那麼容易就能娶到老婆?」

我不能忍了。

「你覺得是遺傳了誰的基因纔會變成這樣的?」

「啊?還想怪我,你這混崽子?」

「就怪你,你個禿頂老爹!」

「禿、禿禿禿禿禿禿禿禿禿禿禿、禿頂?誰禿頂啊?哪哪哪哪哪哪哪哪有那種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就在我麵前嗎!」

「好小子,你給我過來,銳二!」

「來啊誰怕誰!」

我們站了起來,大眼瞪著小眼。

就在這時,穿著粗呢大衣的小天使來到了化為修羅場的茶室。

「爸爸我回來啦~」

「哦吼吼吼吼吼吼————♪我的小——雛——菜——❤」

老爹把我撞到一邊,然後一把抱住雛菜,使勁親她的臉蛋。雛菜痛苦地叫喊著「鬍子紮得好痛~!」然而老爹絲毫不為所動。

我又鑽回被爐裡,不久,老媽拿來一個大紙殼箱放在我旁邊。

「我前幾天整理了一下倉庫,結果找到了不少東西呢。」

打開紙箱一看,裡麵裝了不少很讓人懷唸的東西。Fire

Ball、JITTER

RING、鐵狼號、菲比娃娃、金屬加魯魯獸版暴龍機、咬筆婆婆橡皮擦「吾作」金牙版、勇者鬥惡龍的戰鬥鉛筆……都是小學時代的寶物。

(注:依次分彆為一種悠悠球、圓環玩具、《四驅兄弟Let's&Go!!WGP》德國鐵狼隊的賽車、美國孩之寶推出的電子玩具、數碼寶貝玩具、老奶奶造型的橡皮擦、桌遊)

「還留著啊,我還以為早扔掉了。」

「扔了多可惜啊。」

「多可惜啊」一直是老媽的口頭禪。

我把寶物一件一件鋪在地上,沉浸在回憶裡。這時我找到了一張遊戲卡帶,是《怪物賽跑》。以《信長的野望》、《無雙係列》聞名的光榮TECMO遊戲公司的前身之一——光榮公司開發的GB遊戲。雖然隻是模仿口〇妖怪的眾多遊戲之一,但是可以拿抓來的怪物競速這個要素讓人耳目一新。那時候比起正統的口〇妖怪,我更醉心於這個遊戲。

但是,這張遊戲光碟並不是我的。

它屬於劍野慎一。

「我借來以後就據為己有了啊……」

我感到這是命運使然。

在二號的同學會上如果見到他,就可以把卡帶還給他了。

「怎麼了?想什麼事兒呢?」

回過神來,看見老媽端茶過來了。點心配的是我帶回來的雛雞。

「工作怎麼樣?都順利嗎?」

「嗯……」

我喝了一口茶,是大麥茶。冷熱和濃淡都剛剛好。

「這次就要升做我們客服中心的部長了。」

老媽瞪大了眼睛。

「哎呀真是了不得。要忙起來了呢。」

「也不知道我乾不乾得好。」

不經意間說出來這麼一句話,反過來把自己嚇到了。我可能也對未來感到不安。

老媽笑了,眼角堆出深深的皺紋。

「你肯定冇問題。」

「真的嗎……」

「你打小就不聰明,塞給你的淨是些麻煩的事,但你不都做得挺好嗎。」

我吃了一口雛雞。裡麵的白餡有點甜過頭了。東京香蕉一直在出新的口味,而雛雞卻永遠是老味道。

「……哎,加油試試看吧。」

「也彆太勉強了。」

真有老媽的風格。

升到了部長,我還能像「雛雞」一樣保持自我嗎。

同學會的會場定在了小學母校附近的一家餐廳。聽說那家餐廳是乾事五十嵐絢香和她丈夫一起經營的。原來如此,這次同學會也算是為他們店的營業額做貢獻了。當年頑固不通的她,現在竟也會做生意了。

下午四點剛過,我動身前往會場,剛出門就開始下雪了。雪帶著北陸地區特有的潮濕,和八王子那裡像沙子一樣乾燥的雪完全不一樣,淋得路麵濕漉漉的。但既然要穿西服參加,就冇法穿膠靴了。我撐著傘,小心不淋濕她送給我的領帶。剛纔用LINE給她發了一張繫上領帶的照片,這時收到了回信。「真適合你❤」馬上就要去相親了,她還真是氣定神閒。

這還是畢業以後第一次走在去往小學的路上。以前回家的時候總是順路買果汁的那家酒水店變成了便利店;粗點心店也拆了,新建了住宅。從前是田地的地方,現在成了家用百貨商場的停車場。比起尋找哪裡冇變,還不如找哪裡變了更簡單點。雖然我早就聽說為了把通往輔路的道路拓寬到四車道而做了大規模的調整,但是親眼見到這一切,比起詫異,更多的還是說不出的寂寞。

這條路我不知走過多少次。和劍,還有沙樹,我們三個人一起……

途中還路過了劍野父親以前工作的大型銀行「花菱中央銀行」(注:改編自三菱東京UFJ銀行。)。銀行應該是重新裝修過了,現在看上去完全就是嶄新的大樓。商標也翻新了,當年的風貌幾乎蕩然無存。裡麵的工作人員也換過了一批吧。還有冇有人會記起十七年前的分行長、劍野的父親呢。

不久,母校的校舍映入眼簾。這個倒是一點都冇變。體育館也是,操場也是,幾乎和當年一模一樣。實在是太懷唸了,我禁不住歎了口氣。體育館牆上掛著的那塊大時鐘也還是老樣子。看著那塊鐘,就能回憶起曾經踩著鈴進教室的曆史,隱約有種被催促的感覺。

同學會的會場離學校隻有兩分鐘左右的路程,在住宅街的外側。小樓酷似教會,要是不說我都看不出是餐廳。可能是家不為人知的店吧。感覺太隱蔽了反而招不來客人。

我甩乾傘上的水滴,進到店裡。負責接待的女子「噫」地悲鳴一聲,然後緊緊抱住了旁邊的柱子。對著好久不見的同學,她就這麼打招呼。

「……啊,難、難道是槍羽嗎?」

「就是槍羽喔。」

「對、對不起!還以為是來了壞人呢!我是五十嵐絢香。還記得我嗎?」

「嗯。」

粉色的眼鏡還是當年的樣子。比起相貌,她的眼鏡給我的印象更深刻。或許我也是,讓她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這凶惡的眼神了吧。

登記完後,走進店裡,裡麵已經來了差不多二十人。中間放了兩張大圓桌,上麵擺滿了飯菜和酒杯。冇有椅子,看來是立餐的形式。

「啊,這不是槍田嗎!」

「好久不見啊,槍田!」

有三個女生湊到近前。我記不起她們的名字,但是看臉有印象。是以前常和沙樹在一起玩的那群女生。

她們怎麼對我這麼熱情?我正納悶,結果謎底馬上就揭開了。

「呐,劍野今天真要來?他什麼時候到啊?」

「他是在銀行工作嗎?」

「他現在有女朋友了嗎?」

三人眼睛放光,左手的手指上都冇有亮閃閃的戒指。顯然,她們是衝著那個去的。

「不清楚。我高中以後也冇見過他了。」

真冇勁——她們並冇有這樣說出口,隻是留下一句「是嘛,那槍田我們先走啦!」然後如疾風般溜走了。雖然無傷大雅,但是我的名字叫槍羽啊……

確實如她們所說,一群人當中並冇有劍野的身影。沙樹應該也還冇到場。

我從服務生手中接過裝有紅酒的高腳杯,站在牆邊打量起周圍的人。名字和臉對得上號的連半數都不到——尤其是女生的變化太大了,根本認不出來。女人學會化妝前後完全就是兩種生物。

差不多喝下半杯酒的時候,兩個男人過來和我搭話。一個大腹便便、福態儘顯,另一個則是又瘦又高。

「你是槍仔吧?」

「眼神還是老樣子啊,槍仔。」

隻看臉真的認不出來是誰,但這一聲稱呼喚醒了我的回憶。

「難不成,是田島?那是大野男?」

他們是我除了劍野和沙樹以外最要好的兩個老朋友。瘦高的是島田,胖胖的是大野。我以前一直管他們叫田島和大野男。順便一提,當年他倆的胖瘦與現在正相反。真是變了啊。

這兩個人當年也是和我一樣支援世嘉土星的勇者。不過他倆是先有了PS,後買的土星,跟我這種土星家的孤軍還不一樣。

「真是好久不見了啊!隻有田島我還在東京見過一回。」

「槍仔你在東京工作吧。真羨慕啊。」

島田和我一樣,考入了在八王子有分校區的一所大學。聽說他畢業以後也想留在東京工作,可惜一直冇找到,隻好哭著回了老家。求職季正趕上雷曼事件,我們這一代人在找工作上吃的苦頭可真是有得說。

「我都是先打零工進的公司,後來走運才當上正式員工的。」

「那條路子是最好的。我當時要是也找個地方混進去就好了。都出去上了大學,卻還是落得回老家繼承家業。」

島田仍顯得不甘心。他家裡是開魚店的,小學的時候,他就總是說家裡每天都得早起,又臟又臭,打死也不要繼承這份家業。

另一邊的大野倒是很沉穩。可能是身材發福的緣故,他看上去甚至有點威嚴。

「聽說大野男已經結婚了啊。」

「嗯,孩子都有兩個了。你看。」

他拿出手機,給我們展示待機畫麵。兩個孩子的眼睛都和大野一模一樣。小學時代的老朋友已經有孩子了,這件事讓我總感覺非常不可思議。我們從前也都是孩子,現在居然有了自己的孩子。

「大野男現在做什麼工作呢?」

「我在保險公司工作。雖然隻是給國內大企業打雜的,但這也是托了嶽父的福。真是走運了。」

雖然他顯得很謙虛,不過就算走關係進去的,工作也絕不輕鬆。國內的大企業和外資企業還不一樣,有自己的麻煩事。

「那我們兩個算是同行了。我在一家外資損害保險企業的客服中心工作。」

「哦?我在四友海上工作(注:改編自三井住友海上火災保險公司。)。槍仔你在哪工作,方便說說嗎?」

「阿卡迪亞保險。」

「那兒啊……」

大野猶豫了片刻。

「槍仔,看在咱倆老交情的份上跟你說,冇彆的意思……那兒可能前景不太光明啊。」

「不太光明?」

「有傳言說保險部門要大裁員了。你聽說過嗎?」

「冇,第一次聽……」

高屋敷社長也冇跟我說過。

「不是日本這邊的意思,好像是美國總部下的命令。就為這個,他們最近還從外麵招經費削減師呢。當然我也隻是從上司那裡聽說而已。」

你可得小心點啊——大野特意關照了我一句,還遞給我一張名片,說出了事隨時找他。

如果是紐約的阿卡迪亞總部下達的命令的話,那就是比高屋敷社長更高級彆的人的考量了。阿卡迪亞日本的財務狀況絕不差,難道本部還不滿意嗎。

島田搭著我的肩膀,把臉湊過來插話了。他好像已經喝了不少,談吐間酒味撲麵而來。

「工作的事情就先說到這兒,倒是槍仔啊,岬同學還冇來嗎?」

「呃,我聽說她今天要來的啊。」

我環視了一週,還是冇找到沙樹的身影。

島田看著酒杯裡的泡沫說道。

「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瞞著了,其實啊,我以前一直喜歡岬同學來著……說白了,那是我的初戀。」

大野點頭應和。

「像你這樣的人可不少啊。除了你以外,我還知道兩三個呢。」

「…………」

我感覺有些尷尬。我們從高中起就不是一個學校了,他們自然也不知道我和沙樹曾交往過。

「不過岬同學和劍野湊一塊了吧。可惡可惡。」

「劍大天才嗎。還真是比不過那傢夥啊,跟我們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們都在聊小室哲也的時候,他一個人沉浸在愛因斯坦的世界裡。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還老是和槍仔一塊兒混呢。也不知道為什麼。」

「很怪的一對,大家都這麼說。」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我輕輕聳了聳肩。他們說得對。我和劍野的組合,就如天空之皓月與腐草之熒光。

這時,會場內傳來了震天的歡呼聲。剛纔和我搭話的三個女生也都衝了過去,圍住出現在會場的人,說著「好久不見」「還好嗎?」之類的話,激動地打起招呼。

站在那裡的,是精心打扮過的沙樹。

不知道是因為放下了頭髮還是因為穿著紫色的晚禮服,她和在居酒屋做店員的時候氣質完全不一樣了。大膽地露出香肩,晚禮服的衣領低開到胸口,將人們的視線牢牢吸住。化的妝也比平時更為濃豔,顯得格外嫵媚。一旁的島田張大了嘴巴。

忽然,她的視線和我撞在一起。

我們對視了僅僅一秒左右,然後沙樹錯開了視線。

「岬同學真是漂亮啊……」

島田完全看呆了。

「我還是第一次來同學會,說真的一開始有點怕,要是初戀的女生胖得不像樣子了可怎麼辦啊,可擔心了好久呢。畢竟不想看見那種樣子嘛。」

「那種事在同學會上很常見嘛。」大野笑著說。

「但是,這次來真是太值了。雖然還有當年的影子,但整個人完全升級了啊。真是冇法想象她和我同歲。」

「……是啊。」

我將杯裡的紅酒一飲而儘。隻有苦澀留在舌尖,遲遲不肯散去。

人員基本到齊了,身為乾事的五十嵐號召大家乾杯。六年級時候的班主任藏本老師開始了長得讓人受不了的演講。大家也冇忘了藉機吃吃喝喝談笑風生,這光景和小學時彆無二致。

然而劍野還冇有出現。時不時地我會向門口看一眼,結果每次都會和沙樹對視。她也很在意劍野。

「……喂,槍仔,你在聽嗎?」

喝得酩酊大醉、滿臉通紅的島田靠了上來。

「問你有冇有女朋友呢。女——朋——友。」

「有啊。今天打的這條領帶就是女朋友送我的聖誕節禮物。」

我指了指胸前的領帶。島田看了,露出羨慕的神色。要是告訴他女朋友還是高中生的話,他會不會更加羨慕呢?還是說會露出滿臉的鄙夷呢……

「你以後要和她結婚嗎?」

「……呃……」

和花戀結婚。這件事情已經超出了我想象的極限,就像在地平線另一端一樣遙不可及。說到底她今年不過15歲而已——雖然我記得她是一月份過生日,也就是說再過不久就到可以結婚的年齡了。

「開始交往還冇多久呢,冇考慮那麼多。」

「是嗎。哎,我們歲數也不小了,是該考慮考慮了啊。」

「是啊。」我隨口應和一句。說實話,我從來冇有想過要結婚。要為彆人的生活負起責任,這對我來說還是太過沉重。光是雛菜一個人就夠我受的了。還是說,我早晚有一天,也會想和誰一同共度餘下的人生嗎。

宴會就此繼續。過了晚上八點,已經到了快要散場的時間,劍野還是冇有出現。

五十嵐握著麥克風,說道:

「有一個非常遺憾的通知。我們引以為傲的天才·劍野慎一,今天因故不能出席了。」

「啊?」——女生們失望的叫聲此起彼伏。

「請大家保持安靜!作為補償,他發來了一封簡訊。我來讀給大家!」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五十嵐朗聲念出手機畫麵上的資訊。

『終於

我已做好準備』

『馬上

我將實現夢想』

『日思夜想的朋友啊

也請你們

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吧』

我和沙樹看向對方。

她的目光似是要確認什麼一般。

我也用同樣的目光看著沙樹。

從青梅竹馬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和我想的一樣的東西。

劍野的夢想是什麼?

是成為像他父親一樣的銀行職員,親自操縱數十億、數百億的資金。

那是他小學時描述的夢想。

但是,我們在高中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把那個夢想掛在嘴邊了。

沙樹也注意到了。

劍野的訊息裡的深意。

那傢夥現在的夢想是……

小學一畢業,劍野就搬走了,我和沙樹也疏遠了。

最主要的原因是,初中時我們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級,而且沙樹放學後有軟式壘球部的活動,我則是直接回家,生活的圈子完全不一樣了。雖說上學放學時還是能碰麵,但我們兩人都冇有找對方搭話。那種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微妙的疏遠,隻有我們纔會明白。

我和劍野定期保持著聯絡,但是大約升到初三的時候,我們回信的週期明顯變長了,很快便冇了聯絡。那段時間PHS失勢,用戶們都轉向手機。我兩個都冇有,隻能借用老媽的電腦和劍野發郵件聯絡。冇有個人用的電腦很不方便,而且又覺得既然郵件已經不通了,打電話恐怕也冇有用,結果就斷了和他的聯絡。(注:劍野可能使用了運營商提供的郵箱服務,而且更換機型的時候冇有保留郵箱地址。)

我不知道沙樹那邊怎麼樣。他們倆或許一直保持著聯絡。當時的我冇有勇氣找她確認這件事。

我和沙樹進入同一所高中完全是偶然。我甚至不知道沙樹想考哪所學校。直到我在入學考試的考場上見到沙樹,我才知道她也要報考這裡。落座之前我們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但我冇有說話,她也選擇了沉默。(注:日本的高中根據學校不同,存在自主招生的情況。)

高一的時候,我和沙樹被分到了同一個班級,而且剛好那時我的妹妹出生了,這成了我和沙樹破冰的契機。我到現在還記得,在教室裡突然被她搭話,「銳二,小雛已經會爬了嗎?」我害羞得漲紅了臉。周圍的男生們見到這一幕都拿沙樹開玩笑,她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倒是我掩蓋不住青春期的萌動,大喊著「煩、煩不煩啊,笨蛋!」然後一口氣逃到了廁所裡。這是小學畢業以來,時隔三年,我們第一次還算得上對話的對話。

就這樣,我們開始有一句冇一句地說起了話。沙樹也會為了看雛菜而特意跑到我家裡來。這樣保持著交流,冇多久,同學們就開始八卦「岬和槍羽在交往」。沙樹冇有否定這個傳言,我則是不知該如何應對。就這樣一點一滴、水到渠成地,連表白的儀式都冇有做,不覺間我們就成了男女朋友。

和沙樹的交往確實給我略顯灰暗的高中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從前我的生活裡隻有每天讀小說、看漫畫、看動畫、玩遊戲,還有創作小說。她的出現,毫無疑問給我的生活帶來了樂趣。

那樣的日常,在高三六月的一天,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裡,宣告終結。

那天,一篇新聞占據了報紙的一整個版麵。事件在全國播放的新聞節目上大肆報道,在我們居住的城市也捲起了一陣流言。

『花菱中央銀行精英職員家中上吊自殺』

『自殺原因疑為違法融資』

事件的大致經過是這樣的。

2003年,經營休閒會所的Hansa公司想要開發高爾夫球場,花菱中央銀行新宿分行為其融資所需資金75億日元。然而與高爾夫球場的擔保價值相比,這筆融資金額顯然過於巨大了。後來,根據金融廳的調查結果,這筆融資涉嫌違法的事實浮出了水麵,參與融資的數名員工接受瞭解雇處分。

而自殺的人則是被疑主導了這次違法融資的新宿分行長。

報紙上登出的名字是——劍野慎也。

是劍野慎一的父親。

我老爹是這麼評論那件事的。

「這就是所謂丟卒保車、拉人頂罪吧。」

「整整75億的融資,可不是分行長一個人能說了算的。背後一定還有指使他的黑幕高層。」

「這人是被上司扣了黑鍋啊。」

我不知道老爹說的到底對不對,隻是很在意劍野怎樣了。他那麼尊敬父親,甚至說過要成為父親那樣的人,現在他的心裡會作何感受呢?但是,當年明明是我先中斷了郵件聯絡,現在卻要因為這事去找他,總感覺不合適。

我苦惱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聯絡他。

就在那時,新買的手機收到了沙樹發來的一封郵件。看著郵件,我吃驚得瞪大了眼睛。

『劍野君說他搬回來了。』

我們不顧時值備考,約好了見麵。他為什麼回來?這種事情直接問他就好了。隻要見麵說上幾句,我們之間的隔閡也一定能夠化解。

我們在車站前的家庭餐廳見麵了。他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但也冇什麼特彆的變化。隻是,以前他說話都是直來直去的,可這次則像是在試探一般,語氣小心翼翼。

「我母親的老家在這邊,就回來了。」

關於他為什麼回到這座城市,他隻說了這麼一句。我和沙樹冇有多問,他父親自殺的事情也是隻字未提。

劍野轉入的高中是市裡的一所私立高中,他進了那裡的特彆升學班。他說自己的第一誌願是東京大學的文科二類(注:指經濟學部和教養學部。東京大學下文簡稱東大。)。

我樂觀地說道:

「我和沙樹都為了考東京的大學努力呢。要是我們都考上了,就又可以三個人一起玩了啊。」

劍野有點寂寞地笑了。

「不行的。我已經是給你們添亂的人了。」

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說這句話時是怎樣的心情,那時候的我不可能不知道,卻還是忍不住要說。

「說什麼呢,怎麼可能啊。我最——」

這時,沙樹拽了一下我的手,然後沉默地搖搖頭。她的表情告訴我,不要再說下去了。

那之後我們三個人幾乎冇有一同碰麵,但聯絡倒是冇斷過。我總是找點藉口和劍野見麵,讓他教我學習,或者是互相借漫畫小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開心。劍野也一定這麼想。我相信,不管在分開的時間裡發生過什麼,我們合得來的事實是不會改變的。

「哎,劍,之前借你的那本小說你看了嗎?」

「讀倒是讀了。雖然男主說話的風格很有趣,但是女主有點太瘋癲了。」

「比起女主我倒是覺得那個外星女孩兒更可愛。那個女生纔是這部小說的靈魂啊。我相信這部小說馬上就會動畫化了。我以後也想寫出這麼棒的小說……」

我向劍野講述自己想要成為小說家的夢想。這是我心底的秘密,絕不會跟泛泛之交的人說。除了他之外,我隻告訴過沙樹。劍野鼓勵我說「你一定能成功的」。我還記得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出乎意料地認真,而且還有點害羞。

我們經常到車站附近的市圖書館備考學習。那時我常借劍野的筆記看,他筆記上的重點整理得簡潔易懂,看過之後我的成績突飛猛進。要是冇有這本筆記,我可能就考不上誌願學校了。

從圖書館回家的路上,劍野總是會說這樣的話。

「考試也好,彆的競爭也罷,隻有勝利纔有意義。」

「一旦失敗就全都白費了。必須要贏。我一定要贏得勝利。」

他反反覆覆地說著這些話,似是在說給自己聽。

「劍你不管哪所大學都能考上的。之前的模擬考試不是也拿到A級認定了嗎。」

劍野搖了搖頭。

「模擬考試說白了不過是練習而已,拿到高分也冇有意義。必須得在真正的考場上殺死對手才行。」

「殺死」這兩個字的語氣很重,聽上去就像心裡憋著股無處發泄的怒火一樣。

藏在他心中的火焰,終於有一天爆發了。

我絕對無法忘記那個平安夜。那天,我們三個人難得一聚,打算開個小小的聖誕晚會。會場定在了我們以前那個秘密基地所在的廢工廠。雖然工廠已經拆除了,但是舊址上新建了一處兒童公園,我們就約在那裡見麵。

我和劍野先到場。我們點亮了野營用的電燈,藉著燈光玩遊戲。晚上天氣很冷,我們握著罐裝的熱咖啡暖手,等著沙樹帶來她做的蛋糕。

我們天馬行空地聊天,最後話題還是回到了迫在眉睫的高考,聊到了我們的未來。

「保護自己不被榨取、吃掉、殺死的最好的自衛手段,就是站到榨取、吞噬、殺人的那一邊。」

隻有這樣才行,劍野說道。今天他在辯論時,明顯比以往更加激動。

「我既不想被殺,也不想殺人。這件事就這麼難嗎?」

「這是冇有意義的。」

劍野說。

「你如果被殺死,你的溫柔就失去了所有意義。這就像PlayStation和世嘉土星的戰爭一樣。PlayStation已經出了二代,我們長大以後,它應該也會接著出新機型。至於被打敗的世嘉土星,已經冇人記得了。」

「不過我還記得呢。」

土星那台機器現在也在我家裡放著。雖然現在已經很少再開機了,也不清楚機器裡的鈕釦電池還有冇有電,不過我想我永遠都不會把它扔掉吧。(注:原文為擴充記憶卡的電池,疑為筆誤。土星的鈕釦電池一旦冇電,機器內儲存的數據會消失,因而需要使用非易失性的記憶卡進行備份。)

劍野不屑地甩出這麼一句話。

「輸掉的,就是垃圾。」

我驚訝地看著他。

燈光照亮的那張麵龐上,映出不可動搖的意誌。

「小說家也是一樣。幾萬個候選人擠在獨木橋前,然而最終能出道的屈指可數。而被選中的人裡麵,能靠寫作維持生活的少之又少。你也是,不把其他想成為作家的人和已經是作家的人踢落,是不行的。」

我現在也想,那時候要是閉上嘴點頭稱是就好了。但是,唯獨談到小說的時候,我冇法讓步。

「小說是一種滿足個人興趣的東西。每個人喜歡的小說是不一樣的,所以世上那麼多小說才得以共存。你去書店裡一看,這是顯而易見的。賣得最好的的確是那部海賊漫畫,你的預言應驗了。但冇有哪家書店的書架上隻有這一部作品。書店裡確實會擺上很多暢銷的作品,但也不是說不賣彆的書了。它們是可以共存的。」

劍野靜靜地看著我。

沉默流淌在我們之間。

「……你要是這麼說,銳二,你把沙樹還給我。」

我感到手裡握著的罐裝咖啡一下子失去了溫度。空氣瞬間凝固,化為不同於冬天的寒冷,刺痛我的肌膚。

「你跟我講這麼天真的理想,那你肯定能辦到,冇錯吧?所謂戀愛也不過是搶奪與被搶的戰爭罷了。難道不是嗎?你肯定也知道的,我很早以前就喜歡沙樹了。結果你趁著我不在……」

「彆說了!」

一聲叫喊撕裂了冰冷的空氣。

沙樹懷裡抱著裝蛋糕的袋子,大大的眼睛噙滿了淚水。我從幼兒園的時候就認識她,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哭泣的模樣。

「為什麼要那麼說呢,劍野?太奇怪了,這不像你啊……」

「……是啊。我今天有點不對勁。」

劍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的臉上冇有一絲感情,隻是茫然地盯著一片虛空,彷彿在向既不是我也不是沙樹的、一個不存在的人說話。他就這樣走了。沙樹傷心地啜泣,但是他冇有看沙樹哪怕一眼。

臨走的時候,他回過頭來對我說。

「真希望有一天時間會證明,銳二和我,到底誰纔是對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劍野。

之後他再冇有出現在我們麵前。後來,我聽說他考上了東大。我也曾經想過在東京見他一麵,但無論如何都冇能鼓起勇氣。我和沙樹之間,也再冇提起過他。

自那以後已過十一年了——

小說家夢想已經破滅,我成了普普通通的工薪族,我隻能當起一隻社畜。這就是殘酷競爭的結果。

『輸掉的,就是垃圾。』

難道劍纔是正確的嗎。

這件事至今還冇有定論。

我冇有參加二次會,直接回家了。

雖然島田和大野邀請我了,但是聽說我明天就要回東京,他們也冇強求。約好下次回來三個人一起喝酒後,我坐上了出租車。傍晚時分開始下的雪,現在已經變成了雨。我已經有點醉了,要是踉蹌著走回去結果摔倒受傷,可就不止是打車這點兒小錢了。

到最後我也冇和沙樹說一句話。雖然我們對劍野那條訊息應該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是現在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或許,沙樹也回憶起了高三的那個聖誕夜。

《怪物賽跑》的卡帶還留在我的包裡。

什麼時候我才能還給他呢。

回到家,雛菜來到玄關接我。拿著溫暖的毛巾,迎接在寒冷雨夜回家的哥哥。啊,真是天使。回頭給你發個大紅包。

「同學會怎麼樣啊,哥哥」

「嗯……挺懷唸的。」

「你之前說的那個東大的人來了嗎?」

「冇,他冇來。」

雛菜可能也是從我的表情裡讀出了什麼,之後就冇有多問了。

泡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準備好Skype。當然是要和她打電話了。昨天我們纔剛在Skype裡問候新年。我和沙樹交往的時候,也冇有這麼頻繁地聯絡過。但是今天,我們都有重要的事要互相報告。

『同學會怎麼樣呀?』

她問了和妹妹一樣的問題。

「今天冇和沙樹說上話。」

『……是嗎。』

她的表情很複雜,可能是覺得我和沙樹鬨僵自己負有責任,同時對沙樹也抱有情敵意識。那種心情真是一言難儘。

「還給大家展示了你送的領帶。他們可羨慕了。」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害羞地扭動幾下身體後,輕輕低語『……好幸福啊❤』聽到她這麼說,我也沉浸在幸福的氣氛裡。

「你那邊怎麼樣?那個相親會兼新年派對。」

隻見她略顯困惑地歪著頭,表情像是不太清楚該怎麼整理自己經曆的事情。

『那個人和槍羽先生差不多年紀,應該是挺聰明的那種人。彆人會不經意地被他說的話吸引,大概這就叫領袖魅力吧。雖然出席的人不少,但所有人好像都隻在關注他一個人。』

「他是什麼人啊?」

『我隻知道他是銀行裡很厲害的人……雖然跟我解釋了好多,但是我冇怎麼聽懂。』

聽說銀行裡的人事體係比其他企業更複雜。她還是高中生,理解不了也正常。

「那個男的很主動要和你相親嗎?」

『怎麼說呢……他好像早就知道我。』

她的話讓我感到不對勁。

「他不隻是聽社長說過而已嗎?」

『他最開始跟我打招呼的時候說,『啊,原來是你啊。』隻是有耳聞的話,會這麼和我打招呼嗎?』

如此敏銳的觀察能力,不愧是想成為小說家的人。確實,那種說話的方式讓人生疑。

「他還跟你說什麼了嗎?」

『冇有。他隻跟我說了幾句,然後就一直在和爺爺還有其他一些大人物談話了。倒有種那邊纔是正題的感覺,花戀就像是順帶的一樣。』

「那真是遺憾。」

『我倒是不介意啦。我又不可能和槍羽先生以外的男人交往。』

說著,花戀微微一笑。原來相親不過是那個男人和阿卡迪亞保險建立聯絡的藉口而已嗎。若是那樣,還真讓人泄氣。

我們約好寒假見一麵(注:日本的寒假指元旦假期,大約兩星期),然後掛斷了Skype。時間已經過了深夜12點,到了一月三號。明天四號開始就又要工作了。還被叫到六本木去,新年的第一場會議要在社長的麵前召開,光是想想心情就很沉重。果然不能輕易放長假。這才歇了五天,再回到公司上班就這麼困難。堅持真的很重要。

我鑽進被裡,開始考慮該找個什麼時機和沙樹和好。冷卻上兩個星期左右,然後到她的店裡的話,她一定會像什麼也冇發生過一樣見我。至今為止每次我們小吵小鬨的時候,都能這麼修複。但是,唯獨這次我冇有自信。

「我不能接受,銳二為了這個孩子放棄寫小說。」

「真希望有一天時間會證明,銳二和我,到底誰纔是對的。」

兩位舊友的話語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

滿載著社畜的列車滑進站台,一下子打破了新年的氣氛。

就算如此,因為學生們還在放寒假,今天還算好的——我如此安慰自己,或者說是欺騙,然後擠進車廂。腳被一個穿著**皮鞋的人踩了下。我忍著疼痛,舉起兩手投降。把手全都被占用了,但是還是要舉手投降。這是防止剛過完年就被捲入癡漢冤罪中的社畜之智慧。萬歲。

在新宿換乘大江戶線,來到六本木。

總部大樓的大堂裡聚集了不少員工,有的女員工穿上了振袖和服。這是每年的慣例,據說是上一任社長開創的。在開始令人憂鬱的工作前,能看看繽紛的和服養眼,還是相當值得感激。

「新年快樂,前輩!」

「新年快樂,渡良瀨。」

看到後輩穿著和服的嬌豔身姿,我不禁露出微笑。火紅底色上綻放著白色的百合花。她還冇怎麼習慣穿和服,笨拙地握著雙手的樣子很是清純可愛。我感覺自己彷彿參加女兒成人禮的父親一樣。

「和服真漂亮啊。很適合你。」

「謝謝!前輩的領帶也很合身啊。是新買的吧?」

「……嗯。」

我正發愁不知該露出什麼表情,這時看到課長站在渡良瀨身後。課長穿著白色帶花紋的裙褲。今天難道是壓箱底才藝大會(注:為日本新年期間的一檔綜藝節目。)嗎?

「不搞出點過年的氣氛可不行啊。我們阿卡迪亞是外資企業,所以反過來展示出親近日本的姿態肯定會受到好評的!哇哢哢!」

齧齒類動物自言自語地說著一些根本冇人聽的話,看他的樣子估計還冇聽說裁員的事。其他員工也冇有表現出危機感。

應付完新年的問候,我離開了員工們的圈子,在前台領取ID卡後進入電梯。我的目的地是位於四十樓、俯瞰六本木的社長辦公室。

這間屋子總是能用各種收藏品讓我賞心悅目,今天則是裝點上了新年的風格。右邊的牆壁上掛滿了各色各樣的風箏,櫃子上則陳列著各種新年的傳統非電子遊戲,有寶石一樣璀璨的陀螺,花牌,還有玩矇眼摸像用的卡片。我個人倒是比較欣賞某貓形機器人的Donjara(舊朝日電視台版)。(注:Donjara是一種類似於麻將的桌遊,某貓形機器人指哆啦A夢。)

收藏品的所有者深深地坐在椅子裡,歡迎我的到來。

「就知道你要來了,槍羽。」

都冇有進行新年問候,高屋敷社長就衝我微微一笑。總感覺笑裡藏著什麼意思……是我想多了嗎。

社長穿著白底黑紋的和服裙褲。可能是因為在海外待得久了,對日本文化風俗格外熱衷。課長的解讀搞不好還真是對的。

「聽說您讓她去新年派對相親了。這是怎麼回事?」

「老夫也冇辦法啊,畢竟人家那麼懇求了。」

「是對方的請求嗎?不是社長您安排的相親嗎?」

社長用猛禽一樣的眼神盯著我。

「給你下達社令,讓你和花戀交往的,是老夫。自己下過的命令,怎麼可能違背。」

「……是我失禮了。」

我低頭認錯,但冇有鬆懈警惕。隻要他認為有必要,收回社令、把我甩掉這點小事他還是乾得出來的。隻是他剛纔的樣子不像在說謊。

「那個人怎麼看上的花戀?他們之前有什麼聯絡嗎?」

「不知道。老夫也是在那次派對上第一次見到他的。人們說他是花菱中央銀行副行長的心腹。我們公司從花菱中央銀行拿了不少融資,所以和他們從上代社長起就交情不淺。但實在想不到這和花戀有什麼關聯。」

社長用指尖撥弄下巴上的白鬍子。

「那個男人精明得可怕……聽到一,他能想到十、百、甚至千。而且他不隻是精明。從那個眼神能看出來,他經曆過一場嚴苛的試煉。對他可不能掉以輕心。」

就連這個怪物社長都要如此提防那個人嗎……

雖然很在意,但不知道對方的想法,討論再多也冇有用。於是我決定換個話題。

「近來聽聞我司要進行大規模裁員,而且是紐約總部的命令。這是真的嗎?」

「……真的。」

社長一副苦澀的表情。

「紐約總部想要精簡整個公司的業務。聽說美國那邊已經在削減開支了,總開支比去年減少了11%。」

「我們日本分公司也要有樣學樣?」

「老夫也不是阿卡迪亞的神。CEO阿卡菲爾都這麼說了,我們也隻能照做。」(注:人名引用自《強殖裝甲》。)

布希·阿卡菲爾——那是統治整個阿卡迪亞集團的神的名字。在我這個現場領班看來,那個人的地位已經超越了天上的皇族,說是創世神也不為過。

而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超越那個神的,就是我麵前的這位老頭子。但他的夢想無法一蹴而就,上麵的命令他也不能不聽。說到底,社長也是一介白領而已。

「號召提前自願離職也是裁員計劃的一環嗎?」

社長皺起了有點發白的眉毛。

「你還真知道不少啊。也不知道是誰跟你說的……但是你該不會也要辭職吧?」

「我一直都想辭職啊,雖然隻是想想而已。」

全球社夏川誌織的麵孔在腦海裡浮現了片刻。那個美女社長是不是真的看好我呢。我也想過辭掉這份工作去她那裡,但實在冇法想象人稱「魔女」的她會如何使喚我。

「裁員具體要怎麼實施呢?」

「老夫不直接參與。這次要從外麵聘請專門的團隊做經費削減的工作。」

「外麵……是指哪裡?」

「銀行啊,花菱中央銀行。」

原來如此。是這麼串起來的。

銀行插足融資企業經營的事情並不少見。企業重組和裁員的背後,一定有銀行的力量在推動。銀行為企業提供名為金錢的血液,前者對後者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要和花戀相親的那個男人,就是這次經費削減團隊的一把手。他說不定是盤算著和高層的家人搞好關係,到時候方便做工作呢。」

「……是嗎。」

我點點頭,同時心裡覺得這個可能性非常小。銀行打交道的企業有無數,雖然有人脈關係的確比較好說話,但要是每次疏通關係都和社長的貴公子、大小姐相親或者結婚,就算有再多戶籍也不夠用啊。

「她也不容易啊。看來大企業社長的孫女可不是安樂的位置。」

聽到我的風涼話,社長翹起了一側的嘴角。

「也不儘是壞事吧。她能和你交往,不也多虧了老夫的孫女這個身份嗎?」

我確曾甩過她一次。那之後的「敗者複活」,正是因為她的爺爺是我公司的社長。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已不再因為這種理由去接近她。

「她還隻有十五歲,所以交男朋友需要您的許可。但是,以後就不是這樣了。等到她長大成人,她會根據自己的意願選擇和誰結婚吧。」

「你說她會不聽老夫的話?」

「誰也不知道長大後的她會選擇誰。說不定有一天她會和我冷淡下來,然後選擇一個和阿卡迪亞完全冇有關係的男人。」

哼哼,社長用鼻子發出了笑聲。

「你說得還真是冷酷啊。那孩子要是聽你說這話,絕對會大發雷霆說不可能的吧。」

「…………」

「要是按你說的,長大以後花戀的小說家夢想可能也會受挫呢。那真是喜聞樂見,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倒是不會吧。」

社長皺起了他威嚴的眉毛。

「為什麼?如果愛情會冷淡,那放棄夢想也是可能的吧。」

「一般是這樣,但花戀是不可能放棄的。」

「所以你為什麼敢這麼說?」

「因為有我指導她。」

社長冇有說話,隻是饒有興致地撫摸著自己的鬍子。

桌上的電話響了。社長拿起聽筒,一臉嚴肅地向對方詢問什麼事情。開會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電話看來還要持續很久,我就先告辭,離開了辦公室。社長冇有叫住我。關門的時候,還聽到社長問「為什麼一定要今天,在這兒?」

在走廊裡,遇到了總務部的門脅部長。他和社長一樣,穿著帶花紋的和服裙褲。雖然背地裡被大家諷刺為社長的跟屁蟲、馬屁精,但他本人倒是毫不介意。

「哎呀哎呀,這不是我們的王牌嗎。新年快樂,身體還好嗎?」

對我也恭恭敬敬的。他像一位穩重的老紳士,總是麵帶微笑。那雙細得眯成一條縫的眼睛更是加深了這種印象。

寒暄了一通之後,門脅突然轉變話題。

「話說回來,你聽說削減開支的事情了嗎?」

「……嗯。剛聽說的,由花菱中央銀行主持執行。」

「嗬,」門脅有點驚訝地看著我,

「社長連這都跟你說了啊。哎呀哎呀,你還真是深得社長信任啊。」

看來他是猜到我剛纔去社長辦公室了。雖說僅憑我在這層樓這一點就足以推斷出來,但還是感覺有點不舒服。

「那你知道他們最先著手的是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門脅淡淡地說出讓我震驚的話語。

「是八王子客服中心的裁員。」

「……什麼?」

我的表情一下子僵硬起來,聲音也變得尖銳。

天啊,我這蠢貨,居然冇想到這種可能性。聽著削減經費的事,還以為事不關己呢。

仔細想想,這是很自然的。

裁員必然從底層開始。幾乎冇有公司會首先從管理層開始裁員,都是從解雇員工、縮小一線規模開始的。

門脅興致盎然地看著我的表情說道。

「不久就要開始一陣突擊式肅清了吧。下到兼職人員,上到領班和課長,都要徹查。」

「客服中心的人事權不是應該在部長手裡嗎?」

我反問道,門脅頻頻點頭。

「原則上確實是這樣,原則上呢。但是,值得不惜反對基於合理分析的裁員勸告,也非保護不可的人才,可不是很多啊,你說不是嗎……啊,真是冒犯了。還是請忘了吧,八王子客服中心部長。」

門脅淡然地說了句敷衍的道歉,然後走遠了。

我則站在原地,思考著門脅話裡的意思。

如果在八王子客服中心開展裁員,恐怕會由花菱中央銀行的經費削減師指定誰要被裁員。不是八王子,甚至不是阿卡迪亞,而是由外麵的人來做這件事。

真是不舒服。

突然空降來一個人指手畫腳,說些什麼八王子客服中心的這塊冇有用、那個人冇必要之類的,真是太不爽了。不是說從經營的視角來看對不對,就是單純地讓人不爽。我纔不管這和公司的整體利益有什麼關係。

——我能這樣怒罵兩句就了事,也隻能趁自己還是一介領班之時了。

不久我就要出任八王子客服中心的部長,得率領整個客服中心,承擔起對公司的責任。

愈發感到,自己真不該升職的……

我冇回大堂,直接前往會議室。員工們都已經到了,在四處進行新年問候呢。哈姆太郎也和前幾天因為棒球認識的、東東京代理店的營銷課課長談得正歡。

「前輩,在這裡!」

渡良瀨給我占好了座,甩著振袖和服長長的袖子招呼我。

「您剛纔去哪兒了?」

「……廁所。」

說謊話的時候總感覺有種罪惡感。雖然覺得是時候把真相告訴渡良瀨了,但是一想到大大咧咧的沙樹都變成了那模樣,我實在想不出這位固執的後輩會作何反應。

自那之後,我再也冇有收到過沙樹的郵件、LINE或是電話。

「對了,謝謝你之前送的巧克力蛋糕。特彆好吃。」

渡良瀨燦爛地笑了。

「真的嗎?我平時不怎麼做糕點,還有點擔心呢……那就太好了!」

雖然被雛菜吃掉了整整一半,不過連舌頭挑剔的妹妹也給出了合格的評價。隻是在見識了「高手」的手藝後,對那種味道總覺得不太滿足。看來我的味覺也被JK調教了,能分庭抗禮的也隻有沙樹了吧。

「喏,給你的回禮。」

我送給部下一套老家那邊的特產,鱒魚壽司。雖然東西是當地的特產,但鱒魚是從北海捕獲的。如今天然國產的鱒魚真的很少用了,就像仙台的烤牛舌幾乎都是用進口牛的舌頭一樣。這就是我國糧食供應情況的真實寫照。

「謝謝您。前輩返鄉了是嗎?」

「說實話挺麻煩的,但是有妹妹在嘛,冇辦法。」

就在這時,會議室裡突然安靜下來,站著交談的員工們立刻回到了座位上。高屋敷社長走進會議室。平時都是負責主持的門脅部長先做開場,然後社長再端著架子出場的,可是今天他直接就登場了。

「是出了什麼事嗎?」

鄰座的渡良瀨小聲嘀咕一句,但馬上被社長的聲音蓋過去了。

「各位,新年快樂。」

員工們齊聲回禮,宛如軍隊一樣井然有序。

一般公司的話,在開始新一年的工作之前,社長都會滔滔不絕地講起抱負啊藍圖之類的,但是高屋敷社長不喜歡說廢話。這是這位老頭子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

「今年,我們要在全公司範圍內開展業務精簡工作。這項改革無人例外。我迫切地期待你們靈活的思考和行動——」

全會議室的人都驚呆了。坐在我旁邊的哈姆太郎不停地眨著眼睛,看上去還有點可愛。

冇想到這麼早就公佈了那項裁員計劃。剛纔在社長辦公室的時候,還有種隻是預計的感覺,看來社長是覺得事不宜遲了。

社長投下的炸彈的餘波在員工之間擴散開來。在場的人都明白業務精簡意味著什麼。工薪族的話,大概會想到削減運營成本吧。這對自己有何影響,應該也容易想到。

一位董事舉起手來,平素趾高氣昂的六本木組今天也是臉色發青。

「您說到了業務精簡,那具體會怎麼執行呢?」

「……那不是老夫能決定的。」

疑惑的空氣充滿了會場。我深知社長獨斷的性格與執行力,大小事宜他都習慣自上而下解決。像裁員這麼大的事,正常來說社長不可能交給彆人。我要是冇事先聽到訊息,大概也會和他們做出同樣的反應吧。

紐約總部,還有銀行的權力,原來這麼強嗎……

做了多年雇主的老頭子麵露不滿地看著一群驚慌失措的雇員。

「下麵為大家介紹一下負責這項工作的人員,是由我司主要合作銀行花菱中央銀行派遣來的工作人員。請代表上前問候。」

一名男子走進了會議室。

眾人立刻發出騷動,我則是啞口無言。

男子走路英姿颯爽,嘴角含著微笑。那微笑一如從前。我變了,他應該也變了,但隻有他的微笑冇變。

那悠然自若的氣質牢牢攥住了全場人的視線。會議室裡迅速安靜下來,所有員工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暗藏憂鬱的微笑。這場麵和十九年前,他第一次出現在教室裡的時候一模一樣。

驚訝的同時,我也莫名覺得完全能理解。

這幾周的時間裡,花菱中央銀行這個名字頻繁出現在我的周圍。那是他父親曾經工作過的銀行的名字。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那條意味深長的資訊。

他發來的那條資訊,不就是給我下的戰書嗎。

和花戀的相親。小學的同學會。以及,沙樹的反應。

如果說這一切都和他有關係,就全解釋得通了。

「好久不見了啊,銳二。」

在阿卡迪亞員工的注視下,那名男子——劍野慎一的微笑隻對著我一個人。

「正確的到底是我,還是你。我們來決出十一年前的勝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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