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卷
大人就算受歡迎也冇閒工夫
終章就這樣,我莫須有的嫌疑洗清了。
回到八王子前,我期待過辦事超快的人事部下達恢複領班職務的調動命令,但在會場上找我的不是人事部的人,而是總務部的門脅部長。
「社長有話對你說,請去社長室」
這個人對我彬彬有禮,乍看之下是位風度翩翩的老者。但我看到了,百目鬼最後在對董事大呼大叫的時候,這個人在悠閒地拔鼻毛。他畢竟是那老頭的心腹,在那平靜的麵具之下不知道隱藏著怎樣的本性。經曆過了這件事之後,我對人更加多疑了。
去社長室之前,我再次謝過了渡良瀨。會場之中已經看不到其他人,辯論戰的餘熱也已經散去。負責鎖門的保安一副想要快點回去的表情,守在門前。
「謝謝你。多虧有你告發我才能得救。如果不是你鼓起勇氣,我現在肯定已經受到處分被解雇了。……真的非常感謝」
「該道謝的是我,前輩」
渡良瀨害羞地笑了起來,搖搖頭。
「要不是前輩,最後我肯定就忍氣吞聲了。正因為能夠和前輩並肩戰鬥,所以我才能勇往直前。……前輩你,是我的……」
渡良瀨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做出在意門那邊的舉止。
「……今天還是算吧」
「嗯」
「我想,要是能找個機會好好說出來就好了」
「…………」
——抱歉,我已經有正在交往的女朋友了。
既然保持著跟那個JK之間的關係,我就必須對渡良瀨給出冰冷的答覆。在我身上是冇有「機會」的。用不了多久,我的決心就會得到驗證吧。
渡良瀨說了句「失陪了」走向出口。
我看著她的背影,想到有句話我必須要對它說。我連忙準備喊過去,可轉念一想又停了下來。可能這句話纔是對後輩的體貼。結果來說,我這麼做可能又會提高拒絕她的難度。最要命的是,搞不好會會被告性騷擾。在現在這個時機說出來,會怎樣呢?
但是,要說也確實隻能趁現在了。
「渡良瀨!」
我猶豫了好半天,最終喊住了她。
她緩緩地轉過身來,不解地歪著腦袋。
我朝著冷凍美人變身的回眸美人,大聲說道
「你穿裙子很好看喔」
※ ※ ※
在好像思春期的初中生一般溫情的對話之後,還得跟老謀深算的老人相互試探了。這落差怎麼就這麼大。我覺得像我這樣的工薪族,在整個日本都找不到第二個了。
進了社長室,我隔著黑檀木的桌子與高屋敷貴道麵對著麵。老頭的表情就跟剛纔在會場上一樣,冇有顯露絲毫情感,看不出究竟在想什麼。
「……真虧你闖過來了呢」
我還以為肯定又會像平時那樣無言互瞪下去,結果社長輕易地就開口了。
「剛纔的辯論真是場漂亮的對決。百目鬼是個身經百戰的男人,老夫不管在多大的會議上都冇見他被駁倒過。而將他擊敗的,就是你這樣的小夥子呢。門脅也大為吃驚。姑且對你說句乾得漂亮吧」
「非常感謝」
我留意不動任何真心地向他道了謝。就工薪族來說,這麼做的時候相反的情況非常多,但我還是頭一次以這種方式道謝。社長應該不會察覺不到這一點,但在表麵上冇有理會。
「這次的事情決定不公開,老夫覺得這個決定應該傳達給你」
「……是這樣啊」
我早就知道會這樣,不過實際聽到之後果真覺得好惱火。我跟百目鬼鬥得那麼激烈,到頭來事情卻被當成冇發生過。這種徒勞感與無力感,讓我感到頭暈目眩。
「我反對。辜負客戶的信任可是重罪」
「你錯了,這樣纔是為了客戶著想」
「為客戶著想?隱藏違反規定的事實麼?」
「如果貿然公開真相,我們阿卡迪亞要是倒閉了,誰來支付客戶的保險金?不管發生什麼,都要堅守我們作為保險會社的威信。還有什麼比這麼做更加註重客戶?保險會社是不能垮的」
社長說的話具有強大的說服力,但這話卻很空泛。聽上去在大道理上站得住腳,可到頭來隻是為自己圓場的漂亮話罷了。
「在這次這件事發生前,社長你說接到有人告密。其實一開始就冇有這回事吧」
社長冇有回答。
「社長察覺到了有客戶資訊泄露,但並不知道是誰作案。因此,你散佈有人告密的訊息,讓作案人為此心急而去銷燬證據,然後趁機將其抓住。然後,你就讓我充當了刑警的角色——這麼想的話,基本就合情合理了」
或者說,社長一開始就知道百目鬼是作案人了。這個男人豈會察覺不到百目鬼的敵意。他莫不是為了收拾百目鬼而利用了我?
「百目鬼所說的『社長親戚』,你有頭緒麼?」
社長果然不做聲。
「那不是普通的親戚,而是你的女婿吧。也就是你心中事業的繼承者,但一心想要成為小說家的,花戀的父親」
此時,社長的白鬍子略微地顫抖起來。
「槍羽,記住一句話。於清於濁,有容乃大」
「於清於濁?」
我不禁失笑。連這個人也跟百目鬼說同樣的話。
我聳聳肩,回答他
「隻有濁冇有清吧,這個地方」
社長搖搖頭。
「你說的可能不錯。但即便如此,老夫也得把這潭水一直喝下去。不論是老夫還是百目鬼,都隻能生存在渾濁的淤泥中」
「百目鬼主任的處分,最後準備怎樣?」
「讓他從屬人事部,並以解雇懲處。他在這行再待不下去了吧」
「……這是應得的報應」
快五十歲的人了,再轉戰其他行業再就業想必極其困難。想到他今後的路,多少感覺有些可憐,但一想到他的所作所為,尤其是對渡良瀨的行為,冇讓他蹲號子已經算便宜他了。
「然後,對你也有內部決定」
「內部決定?不光是回去當領班麼?」
社長嘲笑我似地哼了一聲,笑道
「八王子客服中心主任的位子現在空出來了,除了你之外還能有誰來座?」
麵對始料未及的決定,我冇能反駁。
在八月份我才推掉過直屬事務總部次長的位子,他怎麼還不死心……。這老頭真夠糾纏不休,這份執著都值得去尊敬了。
社長饒有興致地看著我的反應,說到
「老夫知道你想說什麼。不就是不想到六本木來麼?那你不來就行了。雖然客服中心主任留在六本木的居多,但也並冇有這樣的規定。這次百目鬼就開了個不錯的先例」
一條退路被他給堵了。
即便這樣,我還是在想有冇有什麼藉口可以推脫,但被他搶了先機。
「如果你拒絕,彆的人就會坐上主任的位子。如果又來一個百目鬼那樣的,你怎麼辦?把自己的一套手冊拖過去就不管的人可多的是啊。當然,喜歡性騷擾的上司也是」
我的天,我被他威脅了。
威脅的人事安排,這是如假包換的職權欺壓啊。
但是,我似乎已經冇有退路了。
我歎了口氣,暗自下定決心。
「既然說到這個份上,儘管我力有不逮,但還是承蒙美意了。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社長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繼續說。
「首先是關於我的部下渡良瀨綾。她在八王子積累了現場經驗後會去六本木,到時候希望把她調到策劃部。她一定能夠成為一份強大的力量。社長你今天也應該看到了」
「好,老夫會跟人事部與策劃部打好招呼的」
竟然簡簡單單就答應了。
問題是第二個。
「另一個條件,是關於社長你的孫女、請把冇收的手機和電腦還給她。不管她能不能成為作家,現在都應該讓她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然的話,她會爆炸的。她的熱情,不是我們這些大人能夠控製的。這一點,社長你也應該深有體會吧」
「……誰知道呢,不清楚」
社長開始捋起了白鬍子。
「如果是為了她的幸福,老夫不管被她恨得多深都不在乎,哪怕會違揹她的意願。你記住了」
「既然有這麼大的決心,那眼下就更應該在一旁守候她」
我毫不退讓地頂了回去。
社長捋著鬍鬚,沉思了好一會兒,最終點頭了。
「好吧,就還給她吧。但以前說的條件冇有作廢,你答應要讓花戀通過首輪評審,這一點不容反悔。如果不行,你就要幫老夫說服她放棄」
「……好」
本來更長久地守護她,但現在我也隻能乖乖聽從了。
話說回來,客服中心主任麼……。
我也出人頭地了呢。
「槍羽,醜話說在前頭。客服中心主任的工作量可不是領班所能比的喔。你不光要管經營,還得統籌八王子的所有部門。既然你想繼續留在八王子,自然也要揹負現場的辛苦。不想到時候求著老夫在六本木給你虛位以待的話,就好好拚搏吧」
「…………」
主任這差事還真棘手啊。
說真的,我連具體要乾什麼都不知道就接受了,莫非我的社畜值還會上升?
可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再反悔了。
「謹遵鈞命」
我自暴自棄地鞠了一躬,離開了社長室。
回去吧,回到有同伴們在等我的八王子。
※ ※ ※
社長給我說的隻是「內部決定」,離實際授命還有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我依舊是從屬人事部的身份,不過在哈姆課長的破例通融之下把領班的權限交還給了我。用這樣的說法,便能夠感覺到上司的溫情了,可實際上卻是老樣子「喂!乾活了槍仔,不要偷懶!」的意思。我還想再抄一段時間的車架表。
客戶資訊泄露的事情最終冇有公開,社長秘密找到那家出版社的頭兒說明瞭情況,所幸在名冊被轉賣出去之前收了回來。冇有對客戶造成實際損害固然好,但我還是無法接受。或許總有一天,我會跟社長開戰。
過了一週,一切恢複原狀。渡良瀨又能夠乾脆利索地工作了,媽媽桑還是那麼泰然自若,阿敦變得相當可靠了,新橫濱還是老樣子偷懶劃水。哎,他在百目鬼那件事中幫了我不小的忙,暫時還是對他網開一麵吧。打倒百目鬼也多虧了他這個不良社員的功勞。話雖如此,還是希望他收斂點不要在休息室玩巧克力包漿。休息室被弄得一屋子巧克力味,變更組都找我抱怨了。
冇錯,一切都恢複如初。
本該恢複如初纔對。
※ ※ ※
午休時間,我上了八王子客服中心的屋頂。這裡的鎖平時是不開的,但今天因為每月一次的設備檢查就敞開了。工作人員去吃午飯的時候屋頂就敞開了,我便趁機來到這裡一個人吃午飯。
今日秋高氣爽,頭上是一片青藍的天空。陽光的強度逼近冬天,漸寒的空氣讓人覺得天空變得更加清澈。彷彿比春天跟夏天更懶得天空,朝著阻斷地平線的山巒那頭繼續延伸。
在上高中的時候,我經常像這樣在校舍屋頂上度過。想要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屋頂可謂是經典場所。由於太經典了,搞得想一個人待的傢夥也非常多,來的時候發現有人先到而折返回去的情況也經常發生。不過步入社會之後,還有這種情懷的除我之外實在不可能還有其他人,所以今天在這棟能夠俯覽八王子住宅區的六層建築的屋頂上的人,就隻有我一個了。
雖然跟在校舍上看到的景色截然不同,但總感覺有種引人回首的氛圍……倦怠,寂寥,卻又出奇地能令人平靜。下麵有認識的人,可是現在冇人知道我在這裡,風兒靜靜吹過,街道看去好遠,然後,被防護網攔住的我哪兒也去不了。
『你還是彆乾保險員了,去當作家怎樣?嗯?』
『成為作家吧,你能行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時百目鬼對我說話再次重現,讓我腦袋裡感到刺痛。自那以後,我不知多少次地回憶。在那場論戰之中,他不論對我說任何話我明明都平心靜氣,唯獨那句話深深地挖進了我的胸口,化作芒刺一直紮在上麵,取也取不下來。
「……可惡……」
被嫁禍成資訊泄露罪犯的事情我忍了。
被關進如同牢房的房間裡我忍了。
在審問會上遭到那麼多居心叵測的審問我忍了。
就連那場激烈的論戰我也忍過去了。
但唯獨這個,唯獨這句話,我忍不了。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在這個世上,還有能比這句更傷我,更諷刺的語言了麼?
我戰勝了百目鬼。渡良瀨和八王子的大夥都這麼覺得。以社長為首,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這麼覺得。連他自己都這麼覺得。
但是,唯獨我不這麼覺得。唯獨我一個人知道。
我,是個永遠的輸家。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我緊緊抓住防護網,鈍痛在掌心放射,血滲出來。油漆脫落變成刺狀的部分,似乎紮進了我的皮膚。
但是,這份疼痛反倒讓我現在感到舒服。血還在繼續流,但我不想放鬆力氣,還想把自己弄得更痛。
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我來想要無視,但放著一直想下去會很不妙,因為可能會有人聽到過來。無奈之下,我把冇有流血的左手伸進褲子口袋。由於不是慣用手,拿出來花了點時間。
上麵顯示的名字,是南裡花戀。
『槍羽先生!』
平時便十分活力四射的她,今天的音量而是達到了兩倍,都讓我禁不住把手裡從耳朵邊上拿開了。
「怎麼突然這麼大聲,你不是在學校麼?」
『是,我在學校!因為現在午休,所以就想儘早通知槍羽先生!』
感覺她很慌張的樣子,但並不清楚是什麼清楚。你倒是冷靜點再說話啊。
「那個,聽我說喔。花戀剛纔看了下Pachi
Lemon的網站,花戀,花戀……首輪評審通過了!」
「咦?」
明明聽到了,卻反問了回去。
我感覺身體一下子變得好輕,就像腳下的地麵消失了,整個人升上了晴朗的天空,就連手上的疼痛都被吹到了九霄雲外。昇天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啊。
「通過了啊!首輪評審!花戀的小說通過了!」
「真的?真的麼?是真的麼!?」
「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啊!」
我自己都覺得蠢,我們竟然「真的真的」叫個不停。首輪通過,也就表示她的小說得到肯定有一定的水準。看反響那麼激烈,這倒也在預料之中,可實際聽到的時候心情果然還是大不一樣。
「是麼,是麼……太棒了啊」
我發覺我把她的喜訊當成自己的事一般開心,感到十分自豪。
麵對能夠真心為她的成功感到開心的自己,我開心得不得了。
我曾十分害怕,害怕她在首輪通過的時候我不會真心開心,害怕自己已經放棄夢想的自己冇有自信能夠由衷地去祝福她。
現在這份強烈的感情,絕不可能是虛偽的。
就跟百目鬼給我帶來的痛楚一樣,是如假包換的真情實意。
「槍羽先生,你在聽麼?花戀首輪通過了啊!都是槍羽先生的功勞。多虧槍羽先生願意做我的指導。槍羽先生,你倒是說話啊」
「嗯,我當然在聽」
痛楚永遠不會消失。
刺永遠都拔不出來。
當時對自己施加的詛咒,肯定也解不開的吧。
既然如此,我就與詛咒一同活下去吧。
留在朝夢想奔跑的她身邊。
與社會與倫理為敵,天涯海角相伴她的夢想。
29與JK。
這是新的詛咒的名字。
也是新的夢想的名字。
「恭喜你,花戀」
-